当年连身份尊贵的六皇子,也曾因触了这条逆鳞,吃过不小的苦头。
“这位许家小公子,为何能如此亲近郁四姑娘?”雯琴看着郁澜和许恒离去的方向,有些不解地问道。既非亲眷,按京中规矩,理应避嫌才是。
瞿洋低声解释:“京中规矩森严,但嘉庆长公主府却是不同。长公主殿下在驸马在世时,府中便蓄养了不少面首,对这男女大防之事,自然看得不如京中那般紧要。
许家想攀附长公主府的权势,这位许公子恐怕……”他话未说尽,意思却已明了。
恐怕,就是许家特意献给郁四姑娘,供其消遣解闷的“玩伴”。
若没有京中贵人突然驾临永州,以嘉庆长公主在此地一手遮天的权势,郁四姑娘在此间如何“消遣”,消息都绝传不回京城半分。
只是日后那位倒霉的、不知在何处的郁四姑娘的夫君,恐怕头上早已一片青青草原而不自知了。
裴戬听着,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牵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眼神却越发冰冷沉郁。
……
夕阳的余晖为公主府的朱漆大门镀上一层沉郁的金红。
郁澜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在门前停下。她深吸一口气,撩开车帘,望着那熟悉的巍峨府邸,心头沉甸甸的。
终究是放心不下,怕端王世子裴戬寻外祖母的麻烦,她还是回来了。
穿过重重庭院,步入长公主起居的暖阁。屋内暖香浮动,金丝楠木的家具泛着温润光泽。
嘉庆长公主正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贵妃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柄玉如意,见郁澜进来,脸上立刻漾开慈爱的笑容。
“澜儿回来了?郊外清静,怎么不多住几日?”嘉庆招手让她近前。
郁澜乖巧地坐到榻边的小杌子上,接过侍女递上的热茶,暖着手,斟酌着开口:“外祖母,澜儿心中有些不安。圣上为何派端王世子前来永州?皇子们……不是更合宜么?”
她声音轻柔,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委婉地提醒着此事的非同寻常。
嘉庆长公主轻哼一声,玉如意在掌心敲了敲,不以为意道:“他自然目的不纯。不过澜儿放心,外祖母活了这把岁数,什么风浪没见过?早有防备。你若不喜见他,只管在郊外自在住着。他瞧不上我家的宝贝,咱们还瞧不上他那副做派呢!”
她伸手,怜爱地抚了抚郁澜鬓边的碎发。
郁澜心头微涩,顺势依偎过去,沉默片刻,终是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头的问题:“外祖母……”
她垂眸,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为何要杀了潭州刺史房麟?”
今日听许恒说起房麟已死,她才惊觉此事竟发生在此时。
暖阁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嘉庆长公主抚弄玉如意的手顿住,脸上的慈和敛去,化作一丝冰冷的锐利。
她冷哼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官场上的人,又有几个是干净的?要怪,就怪他自己不长眼,看不清这永州的天!”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与狠厉,“更何况,他竟敢对你死去的舅舅出言不逊!”
郁澜心头苦笑。她知晓外祖母并非什么清正廉臣,但她那位早逝的大舅舅,确实是为西魏立过战功的。
外祖母此举,纯粹是护子心切。然而,在外人眼中,这却成了长公主府急于销毁在永州搜刮民脂民膏的罪证!正是房麟之死,成了公主府日后凄惨下场的开端。
郁澜绝不信这背后无人推波助澜。永州城盘根错节的官家不少,上一世,房麟手中那份指控永州各府的罪证书被销毁后,几乎所有罪责都落在了公主府头上,这分明是被人拖出来顶了缸!
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房麟藏匿的那份真正的罪状书。若真有人想拉公主府顶罪,也必定会去寻此物——只有罪证彻底湮灭,才能将污水一股脑泼在外祖母身上。
“长公主,端王世子裴戬求见。”一个青衣小侍弓着腰,小心翼翼地通禀声打破了暖阁的沉凝。
嘉庆长公主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这裴戬……竟主动来见我?”
她对裴戬的来意充满警惕,但对方顶着钦差的身份,这面却不得不见。
“澜儿,你先下去歇着吧。”嘉庆拍了拍郁澜的手背,不想让外孙女直面这棘手的局面。
郁澜却反手握住外祖母微凉的手指,仰起脸,带着几分依赖和坚持,柔声道:“外祖母,澜儿想留在这儿陪着您。”她眼神清澈,透着关切。
嘉庆看着她眼中的真诚,心头一软,那点因裴戬带来的烦扰也消散了些许,叹道:“好好好,澜儿留下陪外祖母也好。”
片刻后,裴戬步入暖阁。他一身玄色锦袍,身姿挺拔如松,带着一身清冽的气息,瞬间冲淡了室内的暖香。他的目光最先落在郁澜身上。
此刻的她,温顺地坐在嘉庆长公主身侧,正轻轻为外祖母捶着肩膀,仿佛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孝顺晚辈。她飞快地抬眼瞥了他一下,便立刻垂下眼帘,专注着手上的动作,仿佛与他素不相识。
“不知世子大驾光临,有何指教?若府中有何招待不周之处,世子但说无妨,就当是自家府邸,不必拘束。”嘉庆长公主稳坐榻上,脸上挂着雍容得体的笑容,语气热情,身体却纹丝未动,丝毫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郁澜垂着眼,指尖微微用力,心中暗道:端王府与公主府势同水火,外祖母这话说得真够场面。
裴戬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看向嘉庆,声音平淡无波:“长公主言重。裴戬前来,实是有事须与长公主商议。”
“世子请讲。”
“听闻潭州故刺史房麟大人,尚有一位爱妾俞氏滞留永州。”裴戬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嘉庆脸上,“裴戬想见一见此人,还望长公主代为引荐。”
暖阁内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嘉庆长公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芒。她沉默了一息,随即笑容加深,仿佛无事发生:“俞氏?确在永州。不知世子想何时见她?”
“今夜。”裴戬吐出两个字,斩钉截铁。
郁澜敏锐地感觉到身旁外祖母的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坐得更直了些。但长公主面上依旧从容,含笑吩咐侍立一旁的嬷嬷:“去,请俞娘子过府一趟,就说本宫有请。”
裴戬目的达到,并未久留。告辞转身之际,他的视线再次扫过郁澜,那目光深邃,如同寒潭,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才大步离去。
郁澜心头一跳。他这一眼是何意?裴戬心思深沉如海,不可能不知俞氏早已被外祖母安排得滴水不漏,从她身上根本查不出什么。
那他为何如此急切地要见俞氏?仅仅是为了试探外祖母的反应?还是……另有所图?
裴戬这一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嘉庆长公主脸上的轻松彻底消失,眉宇间笼上一层阴云。她无心再与郁澜闲话,很快便将外孙女打发走了。
郁澜刚回到自己居住的“澜意轩”不久,便隐约察觉府中气氛不同往日。往日肃静的回廊下,似乎多了些步履匆匆、压低声响的人影。
正殿那扇厚重的雕花大门紧闭着,再未开启,里面人影晃动,不知在密谋些什么,连灯火都透着一股沉凝。
“祖母许久没这般紧张过了。”连一向活泼开朗的表姐青橙,此刻也敛了笑容,坐在郁澜窗边,望着外面渐沉的暮色,脸上带着忧色,“府里的人都小心翼翼的。”
郁澜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表姐别担心,外祖母历经风雨,自有她的章程。”她心知肚明,外祖母真正的危机并非房麟之死本身,也非俞氏,而是那份能牵动整个永州官场、足以将公主府彻底压垮的所谓“罪证”。
夜色如墨,沉沉压下。郁澜望着窗外公主府重重叠叠的飞檐斗拱,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当务之急,是找到房麟藏匿的罪状书!
必须赶在那些想把公主府推出去顶罪的人前面!
是夜,郁澜独自走向城郊山庄。这处傍水而居的院落是她月余来的栖身之所,仆从们早已习惯女主人偏爱清静的脾性。
山风裹挟着水汽掠过檐角铜铃,她提着绢灯穿过游廊,绣鞋在青石板上踏出细碎声响。
东厢尽头那栋三进宅院隐在竹林深处。自打知晓这是潭州刺史房麟的别院,她便借着游山玩水的由头,将永州城内外摸了个通透。
指尖抚过褪色的朱漆门环,她想起三日前刺史府挂起的白幡——算算日子,房麟的暴毙就在这几日了。
“吱呀——”推开厢房木门时,铜镜映出她骤然绷紧的肩颈。素白中衣滑落半截,露出凝脂般的肌肤。耳畔传来瓦片轻响的刹那,她反手将外袍拢在胸前:“既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玄色身影自梁上翩然落下。裴戬倚着雕花槅扇,目光扫过她锁骨处淡去的红痕,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郁澜背过身系紧男子束腰,鸦青长发利落地绾进玉冠——前世同床共枕数载,早该看尽的春光,此刻倒省了那些矫情。
“世子借着提审房麟妾室的幌子出城,倒是好计策。”她将匕首别进革带,铜镜里映出那人劲瘦腰身上的夜行衣。
前世此时,她尚不知这桩牵扯外祖母的贪墨案,竟藏着足以颠覆朝堂的证物。
裴戬把玩着火折子,幽蓝火苗在他掌心明明灭灭:“比起郁四姑娘以养病之名蛰伏山庄,裴某这点手段实在拙劣。”
话音未落,窗外惊起一阵寒鸦,他倏地收起笑意:“走。”
子时的山道漆黑如墨。郁澜提着风灯跟在后面,裙裾扫过碎石发出细响。行至丈余高的灰墙下,她仰头望着斑驳砖缝迟疑片刻,腰间忽地一紧。
裴戬手臂发力揽她跃上墙头,夜风卷来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
“正房西侧有间暗室。”落地时她松开攥着的袖角,掌心还留着织锦纹路的压痕。半月前哄着许家公子来探宅时,那傻子举着桃木剑说要驱邪,倒让她趁机记下了布局。
裴戬燃起火折递过来:“四姑娘要找的,怕是和裴某不是同件东西。”
“世子查命案,我寻故人遗物,各取所需罢了。”她避开他的注视,径自推开吱呀作响的槅扇。月光漏进空荡的厅堂,博古架上积着厚灰,显然早被人翻检过数遍。
两人分头搜寻。郁澜指尖抚过墙面砖缝,想起前世那封染血的认罪书——正是房麟暴毙前藏起的账册,将外祖母卷入江南漕运的贪墨案。
而今既要护住公主府,又得提防眼前这位端王世子!
就在这时。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冰锥敲击着夜色。郁澜与裴戬目光一撞,无需言语,火折子瞬间熄灭,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了狭小的空间。
郁澜只觉脚下一空,身体失重,整个人向后栽倒,眼看就要从房梁上直直摔落!
她下意识闭紧双眼,咬住下唇,硬生生将惊叫咽回喉咙,只等着那冰冷的石板地迎接自己。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猛地箍住她的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扯了回去。力道太急,郁澜收势不住,整个人往前一扑,结结实实地撞进了裴戬怀里。
清冽又带着一丝独特气息的男子味道瞬间包裹了她。
她刚想挣扎着挪开一点距离,裴戬温热的唇几乎贴上了她的耳廓,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冷静。”
那灼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耳际,郁澜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屏住了,仿佛连心跳声都能在这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昏黄的灯笼光晕在地上拉出两条晃动的人影。
“怪事!几月前大人不才派人把这破地方翻了个底朝天?这深更半夜的,又折腾咱们哥俩儿来喝西北风?”一个粗嘎的声音抱怨道。
“少啰嗦!”另一个声音透着谨慎,“京里那位爷今儿个不是大张旗鼓地提审俞氏了么?大人心里不踏实。上头也没说非要找出什么玩意儿,就是让咱们再来过一遍,仔细点,别有什么遗漏……总之,不能便宜了京里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