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宅子比她预想得简朴许多,既无匾额也无玉石台阶,唯有正门处新铺的猩红毡毯直通内院,廊下悬着的十二盏绛纱宫灯随风轻晃,倒衬出几分寿宴该有的热闹。
“姑娘当心脚下。”襄苎搀着自家主子绕过影壁,却见前厅已挤满各府车驾。
永州城的贵妇们个个满头珠翠,捧着礼单在管事嬷嬷跟前排队。郁澜扫过堆在角落的寿礼——不过几匹云锦、几匣子山参,连件像样的玉器都少见,心里便明白外祖母这是刻意在收敛锋芒。
正思量间,西边月洞门传来阵喧哗。郁澜抬眼望去,恰见顾辞立在紫藤架下与端王世子说话。
他今日穿着竹青色直裰,腰间只悬着枚青玉平安扣,偏那通身气度比周遭锦袍玉带的公子们更显清贵。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顾辞忽然侧过脸来,眸中温润笑意惊得郁澜慌忙低头,耳垂上的珍珠坠子跟着晃了三晃。
“四妹妹怎么躲在这儿?”青橙提着鹅黄裙裾小跑过来,鬓间金步摇叮当作响:“快随我去见祖母,许家那几个碎嘴的又拿你婚事说项呢!”
郁澜被拽着穿过回廊时,余光瞥见裴戬正倚着廊柱把玩银酒壶。玄色暗纹箭袖裹着精壮臂膀,棱角分明的下颌绷成冷硬的线。
她忽然想起那日马场,这人也用这般眼神盯着惊马,仿佛世间万物都该在他掌中臣服。
西厢房里熏着苏合香,襄苎抖开海棠红广袖裙时带起细碎金粉。”姑娘在永州穿惯了素色,这衣裳压箱底两年竟还合身。”
小丫鬟指尖灵巧地系着束带,忽然扑哧笑出声:“只是这腰身...怕是比去岁紧了两分呢。”
铜镜里映出少女曼妙身姿,郁澜望着胸前被勒出的浅痕微微蹙眉。她自然记得这件广袖裙的来历——及笄那年外祖母赏的蜀锦,说是要配得上郁氏嫡女的身份。
如今层层叠叠的纱缎裹在身上,倒像套了件华贵的枷锁。
前院丝竹声渐起时,郁澜扶着襄苎踏入花厅。满堂宾客霎时静了半刻,那些或探究或惊艳的目光刀子似的刮过她发间红宝步摇。
永州城的公子哥们何曾见过这般姿容,只见那海棠红广袖裙衬得人比花娇,行走时裙裾流淌如朝霞,偏生眉眼间又凝着三分清冷,倒比寻常贵女多出些疏离气韵。
“澜儿来迟了。”嘉庆长公主招手将外孙女揽到身侧,护甲划过少女腕间玉镯:“许大人方才还夸你蕙质兰心,说要给他家三郎讨个巧宗儿呢。”
席间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恭维。许孔伟捻着山羊须笑道:“犬子若能得四姑娘青眼,许某愿以城南三间绸缎庄作聘。”
这话说得露骨,对面屠家老爷当即摔了酒盏:“章老儿莫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四姑娘的婚事自有长公主做主,轮得到你许家置喙?”
郁澜垂首剥着蜜橘,指尖沾了汁水也不理会。她太清楚这些人的心思——谁娶了她便能名正言顺插手公主府产业。
橘瓣送入口中时,她瞥见顾辞正与青橙对弈,白玉棋子敲在檀木棋盘上,清脆声响竟压过了满堂喧闹。
“世子爷差人送来的。”襄苎突然凑近耳语,袖中滑出张洒金笺。郁澜展开瞥见“俞氏”二字,唇角勾起冷笑。
裴戬倒是会顺水推舟,借着赔罪的由头请俞夫人赴宴,既全了礼数又能盯着那妇人动向。只是...
她抬眸望向主位,外祖母正含笑听着诰命夫人们奉承,鬓边凤钗垂下的东珠却纹丝不动。
郁澜忽然想起母亲临行前说的话:“你外祖母眼里揉不得沙子,但也容不得清水见底。”
这满堂虚情假意,何尝不是老太太亲手布下的棋局?
丝竹骤歇时,顾辞执棋的手忽然顿住。青橙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郁澜倚在朱漆廊柱旁,广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发间红宝石映着夕照,竟似团跳动的火。
而裴戬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三步处,玄色衣摆与海棠红裙裾纠缠又分开,像极了话本里写的冤家孽缘。
寿宴的丝竹声浮金跃彩,熏暖的空气里糅杂着酒香、脂粉香与珍馐百味蒸腾出的奢靡气息。
觥筹交错间,人影晃动,衣香鬓影,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华盛景。
郁澜端坐席间,面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浅笑,目光却如沉静的潭水,不动声色地逡巡着这浮华之下的暗涌。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瑟缩的身影被引了进来。是俞姨娘。
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袄裙,与满堂华服格格不入,像一块突兀的灰斑,瞬间吸引了诸多或好奇或鄙夷的视线。
俞氏显然极度不安,头颅低垂,双手紧紧攥着衣角。
然而,就在她行礼起身的刹那,郁澜清晰地捕捉到她目光的轨迹——先是飞快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投向角落里的屠云暄,紧接着,那目光又像是被烫到一般,惊慌失措地扫过主位上神色莫测的裴戬。
郁澜的心弦无声地绷紧了。她不动声色地顺着俞氏的视线望去。
屠云暄的位置颇为僻静。
这位永州都尉府的公子,此刻正斜倚在凭几上,姿态闲散得近乎慵懒。他手里拈着一颗晶莹的葡萄,慢条斯理地剥着皮,汁水染红了他修长的指尖,他却浑不在意,仿佛眼前这暗流涌动的寿宴与他毫无干系,他只是个纯粹来看戏的局外人。
对上俞氏那惊惶一瞥,他甚至微微挑了挑眉,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玩味的弧度,随即又专注回手中的葡萄,仿佛那才是世间头等要紧事。
嘉庆长公主脸上雍容的笑意,在俞氏出现时便不着痕迹地淡了几分,此刻更是笼上一层薄霜。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阶下跪伏的妇人,未发一言,无形的威压已弥漫开来。
俞氏匍匐在地,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细若蚊呐:“殿下……是、是世子遣人让妾身前来给殿下贺寿。”她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地砖。
席间的目光,瞬间汇聚到裴戬身上,带着探究与惊疑。
郁澜亦抬眸看向他。裴戬端坐如松,神色平静无波。
他感受到郁澜的视线,眼风淡淡扫过她,那眼神幽深难辨,顿了极短的一瞬,方从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殿内的丝竹:
“殿下容禀。房麟房大人,生前亦是为西魏社稷殚精竭虑之人,纵有过失,其功未可尽掩。俞氏身为房大人遗孀,今日代表房大人前来,亦是代表那些曾为西魏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英魂忠骨。”
他微微一顿,目光坦然地迎向嘉庆长公主深沉的眼眸,“英烈之魂,前来为殿下千秋贺寿,长公主殿下以为,此情此景,可堪告慰忠灵?”
这番话,掷地有声,巧妙地避开了房麟的污名,只提“牺牲”、“英烈”,更抬出了“西魏社稷”这块沉甸甸的金字招牌。
嘉庆长公主的面色几不可察地变幻了一下。她想起了自己那战死沙场的长子,一股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心脏,那雍容的眉宇间,终究掠过一丝真切的动容。
她深深地看了裴戬一眼,那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他冠冕堂皇的言辞,直抵其心。片刻,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世子有心了。俞氏能来,哀家亦是高兴的。来人,赐座。”
“谢殿下恩典!”俞氏如蒙大赦,慌忙叩首谢恩。她被引到靠近门边、最不起眼的角落位置坐下。坐定后,那惊魂未定的目光,竟又不自觉地、飞快地再次投向屠云暄的方向!
一次是偶然,两次绝非意外!
郁澜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人在极度陌生、恐惧、孤立无援的境地中,目光本能追寻的,往往是她潜意识里认为最熟悉、最可依赖的存在!
俞氏这两次下意识的窥视,如同黑暗中投下的两道微弱却清晰的光束,瞬间照亮了郁澜心中的迷雾!
而屠云暄那副置身事外、浑不在意的姿态,更是彻底排除了他与俞氏有私情或深厚私交的可能。这只能说明一点:俞氏对屠云暄,是单方面的“熟稔”!
这种熟稔从何而来?必然是俞氏曾多次见过他,甚至暗中观察过他,却从未有过真正的交谈!
能与屠云暄建立起这种“熟悉感”的,只可能是她的枕边人——房麟!是房麟与屠云暄私下有着不为人知的交情!至于俞氏为何会对屠云暄产生“信任感”?
在这永州上下对房麟避之唯恐不及的恶劣环境中,若有位高权重如都尉府公子者,肯纡尊降贵与房麟私下往来,身为房麟最亲近的姬妾,俞氏怎能不心存感激?
在她眼中,屠云暄自然就成了黑暗中的一线微光,一个“好人”!
郁澜心中豁然开朗,如同拨云见日。然而,仅凭这眼神的蛛丝马迹,尚不足以定论。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需要一个试探屠云暄的机会。
恰在此时,席间不知哪位好事者,借着酒意,扬声笑问:“说来也奇,世子殿下与郁四姑娘,皆是京中龙凤之姿、出类拔萃的人物。同在京城这些年,怎就没有撮合成一对儿?”
这话问得促狭,带着几分暧昧的探究,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了郁澜与裴戬身上。
无数道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缠绕过来。郁澜心头一跳,下意识地与裴戬对视了一眼。裴戬的目光幽深如古井,看不出情绪,他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立刻回应。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
片刻后,裴戬才缓缓抬眼,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疏离的弧度,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推拒:“郁四姑娘容色倾城,求娶者不知凡几。日后自有良缘佳配,觅得乘龙快婿。”
他三言两语,便将两人关系撇得干干净净,如同拂去衣襟上的一点微尘。
郁澜本在飞快思索如何圆场,见他如此干脆利落地划清界限,心中反而一定。她顺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粉颊微晕,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女儿家的矜持与羞涩,未再发一言。
这番姿态,既全了礼数,又让外人无从窥探她半分真实心绪。
坐在她身旁的青橙表姐,眼波流转,立时含笑接口,声音清亮地化解这片刻尴尬:“诸位贵客怎地单拿我们世子打趣?瞧瞧那边的顾辞顾公子,不也是一表人才、风姿卓绝的京中俊彦?论才学武功,可半点不输旁人呢!怎不见你们开他与表妹的玩笑?”
她笑语盈盈,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席间另一侧一位身着青衫、气质清朗的年轻公子。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心思各异。谁人心中不明镜似的?这位顾辞公子,虽在凉州剿匪立下功勋,声名鹊起,但论家世门第,不过是寒门出身,与世代簪缨、显赫无比的晋国公府郁家相比,何止云泥之别?
国公府的嫡女千金,岂有下嫁之理?
然而,令众人意外的是,主位上的嘉庆长公主,竟也含笑开了口:“青橙丫头说得是。”
她目光温和地看向顾辞,语气中竟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赞许,“顾辞肯放下京中安逸,远赴凉州剿除匪患,这份胆识担当,便已胜过无数夸夸其谈之辈。哀家听闻他文采斐然,更难得的是弓马娴熟,乃是难得的文武全才。”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郁澜,笑意更深了几分,“说起来,澜儿在京中那次秋狝骑射,能拔得头筹,可多亏了顾辞悉心教导,手把手地教呢。如此品貌才干俱佳的后生,着实不错。”
长公主金口玉言,这番评价的分量,重逾千斤!这已不仅仅是简单的客套,其中回护之意,昭然若揭!
郁澜心中雪亮。外祖母对顾辞,未必真有多满意,不过是因着自己女儿似乎颇为看好此人,不愿在众人面前折了未来可能的“女婿”面子。更深一层,顾辞凉州剿匪之功是实打实的政绩,若能借此攀附上晋国公府这棵大树,前程不可限量。
拉拢一个未来可能的实权新贵,于公主府而言,百利无害。更何况,还能借此机会,不动声色地压一压端王世子裴戬那始终高人一等的气焰,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