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挪动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过去。
他走到床边,看着她,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只是伸出那只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握住了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她的手,很凉。
“我没事。”郭晓莹反手握住他,声音很轻,“就是……有点累。”
陈诚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缓缓地,移向了她的身侧。
那里,躺着一个用白色襁褓裹着的小小的、红通通的生命。
那就是他的儿子。
陈念安。
小家伙睡得很沉,小小的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离了水的小鱼。他的皮肤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陈诚就那么看着,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忘了。
他感觉很奇妙。
这个小小的、软软的一团,就是他拼了命,从鬼门关前抢回来的宝贝。
就是他这辈子,所有的希望和寄托。
“想……抱抱他吗?”郭晓莹轻声问。
陈诚浑身一僵。
抱?
他这双手,抱过刀,握过枪,掐断过人的脖子。
可他,从来没抱过这么小、这么软的东西。
他怕。
他怕自己手重,会弄疼他。
怕自己身上这股子血腥和煞气,会吓到他。
“没事的。”郭晓-莹看出了他的犹豫,笑着鼓励他,“他很结实。你……是他的爹。”
你,是他的爹。
这五个字,像一道咒语,击溃了陈诚所有的胆怯。
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学着记忆里那些妇人抱孩子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手托住孩子的脖子和后背,另一只手,托住他小小的屁股。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那个小生命,缓缓地,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很轻。
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又很重。
重得像整个世界,都压在了他的臂弯里。
小家伙似乎感觉到了一个陌生的怀抱,不满地扭了扭身子,发出一声细弱的哼唧。
陈诚的身体,瞬间绷得像一块石头,一动也不敢动。
他低着头,看着怀里那个小小的生命。
小家伙的脸,还没有他的巴掌大。
他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专属于婴儿的奶香味。
就在这时,襁褓里,一只小小的、攥着拳头的手,伸了出来。
陈诚鬼使神差地,伸出自己那根布满了伤疤和老茧的食指,轻轻地,碰了碰那只小手。
几乎是本能的。
那只粉嫩的小手,突然张开,然后,用一种与他体型完全不符的力气,紧紧地,攥住了陈诚的手指。
那一瞬间。
陈诚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一种从未有过的、温热的、柔软的情绪,瞬间流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看着那只攥着自己的小手,又看了看床上对他微笑的妻子。
他这半辈子,都在刀口上舔血,在黑暗里挣扎。
他以为,自己的人生,注定就是一片荒芜。
可现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开出了一朵最温柔的花,结出了一颗最甜美的果。
他陈诚,有家了。
有老婆了。
有儿子了。
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圆满了。
陈诚就那么抱着孩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他像个不知疲倦的傻子,一遍又一遍地,端详着怀里那个小小的生命。
看他细细的眉毛,看他紧闭着的眼睛,看他翕动着的鼻翼。
怎么看,都看不够。
郭晓莹就躺在床上,侧着头,安静地看着他们父子俩。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安宁。
夕阳的余晖,从窗户里照进来,给整个病房,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岁月静好。
这四个字,在这一刻,有了最真实的模样。
“陈诚。”郭晓莹轻声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
“嗯?”陈诚抬起头,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咱们给他……取的名字,还算数吗?”
陈诚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儿子,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
“算数。”
“就叫……念安。”郭晓莹的眼角,有些湿润,“陈念安。”
“陈念安。”陈诚在嘴里,把这个名字,又咀嚼了一遍。
他想起了那条漆黑的山路,想起了自己在那无边的绝望里,一遍遍地,靠着这个名字,才撑了下来。
念。
是思念。
思念那些在黑瞎子岭上,再也回不来的兄弟。思念那个给了他这条命,却被他亲手埋葬的黑狗。
也是纪念。
纪念这段担惊受怕,在刀尖上行走的日子。
安。
是平安。
是他对怀里这个小生命,最朴素,也是最奢侈的期望。
他希望他的儿子,这辈子,都能平平安-安,再也不用像他这个当爹的,活得那么累,那么苦。
“好名字。”陈诚低声说,“我喜欢。”
郭晓莹笑了,笑容里,带着泪光。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五十多岁,看起来很干练的护士长,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她是来给郭晓莹检查伤口,和给孩子做新生儿检查的。
“恢复得不错。”护士长检查完郭晓莹,满意地点了点头,语气虽然严肃,但眼神里却带着善意,“你这媳妇,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早产,大出血,能保住,真是万幸。”
她又看向陈诚,或者说,是看向陈诚怀里的孩子。
“来,我看看小家伙。”
陈诚连忙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递了过去。
护士长的动作很熟练,她解开襁褓,检查着孩子的皮肤,四肢,听着他的心跳。
“嗯,很健康,哭声那么亮,就知道是个结实的小子。”
她一边检查,一边絮絮叨叨地,跟陈诚和郭晓莹交代着一些注意事项。
比如怎么喂奶,怎么换尿布,怎么防止孩子吐奶。
陈诚听得无比认真,把每一个字,都死死记在心里。
护士长给孩子重新裹好襁褓,准备递还给陈诚。
可就在她抬手的那一瞬间,她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陈诚接孩子的那只小臂上。
那里,因为他穿着宽大的病号服,露出了一截。
手臂上,除了纵横交错的伤疤和还没清洗干净的血污,还有一个模糊的、已经褪了色的印记。
那是一个很奇特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