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燃到第三根时,阿依娜的眼睫终于再次颤动。
不是先前那种挣扎着要睁开的劲儿,倒像是被什么牵引着,轻轻掀动了一下。琪亚娜正趴在榻边打盹,额前的碎发垂在阿依娜手背上,被这细微的动静惊得猛地抬头,撞得额角生疼也顾不上揉。“姐姐?”
阿依娜的眼皮缓缓掀开一线,目光蒙着层白雾,像是隔着层磨砂的琉璃。她没看琪亚娜,视线越过帐顶的缠枝莲绣纹,落在虚空里,喉咙里发出极轻的气音,像是在辨认什么。
“水……”
琪亚娜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温水,用小勺舀着往她唇边送。这次阿依娜没吐,顺着嘴角咽了小半口,喉结动了动,眼缝里的光渐渐聚了些。“琪……亚娜……”
“我在。”琪亚娜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暖意一点点渗过去,“您刚醒,别多说话。李院判说您得慢慢养着,毒性还没清呢。”
阿依娜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脸上,却像是不认识似的,看了半晌才缓缓摇头:“徐……有贞……”
帐门口的朱祁钰刚要迈步进来,听见这三个字顿住了脚步。他今日换了身藏青常服,没带侍卫,只让老嬷嬷守在帐外,此刻正站在廊下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琪亚娜回头看了眼帐门,压低声音:“姐姐是想问徐有贞的事?他已经被陛下关起来了,兵权也交了,按理说……”
“他不会……交的。”阿依娜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字字清晰,“那兵权是他……用三十七条人命换来的……怎么会……轻易放手……”
琪亚娜一怔:“三十七条人命?”
阿依娜的眼睫又开始颤,像是陷入了某种混乱的回忆。“那年……黄河决堤……他负责赈灾……账册上少了三千石粮……被御史参了……”她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他把粮……偷偷卖给了鞑靼……换了匹汗血马……送给了……”
话没说完,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琪亚娜连忙替她顺气,却见她脸色又白了下去,眼缝里的光重新散成白雾,身子一歪,竟又昏了过去。只是这次没完全沉下去,手指死死攥着琪亚娜的手腕,像是溺水者抓着浮木。
“姐姐!”
帐门被轻轻推开,朱祁钰走了进来,目光落在阿依娜绷紧的侧脸:“她刚才说的,你听见了?”
琪亚娜点头,心乱如麻:“徐有贞私通鞑靼,还拿赈灾粮换马?这跟他交兵权有什么关系?”
“因为那三十七条人命,是当年查账的衙役和百姓。”朱祁钰走到榻边,看着阿依娜攥紧的手指,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石头,“徐有贞当年能脱罪,是因为把所有罪责推给了一个小吏,那小吏一家三十七口,一夜之间全没了。他交兵权不是怕了朕,是知道这桩旧案一旦翻出来,比兵权被夺更要命。”
琪亚娜猛地抬头:“陛下早就查到了?”
“朕登基后翻了旧档。”朱祁钰的目光掠过帐外的老榆树,“只是一直没找到确凿证据。你姐姐刚才说的汗血马,朕倒有印象——正统十三年,确实有匹西域宝马出现在鞑靼首领的马厩里,当时以为是西域商人贩过去的,现在想来……”
他没再说下去,但两人都明白。徐有贞与鞑靼的勾连,远比他们想的更早、更深。阿依娜被灌的药,蒙面人的马蹄铁,还有那枚狼头花酒囊,瞬间串成了一条线。
琪亚娜低头看着阿依娜苍白的脸,忽然明白她为何拼着一口气也要说这些。姐姐不是在说旧事,是在示警——徐有贞背后的网,比朱祁钰扳倒的那部分更庞大,甚至可能缠进了瓦剌的乱局里。
“她还说……假阿依娜……”琪亚娜的声音有些发颤,“会不会跟徐有贞有关?”
朱祁钰没立刻回答,只是伸手碰了碰阿依娜的脉搏,又轻轻把她攥紧的手指掰开些,免得那半块玉佩硌伤她。“假阿依娜敢打着也先之女的名号分裂瓦剌,背后定有势力撑腰。至于是不是徐有贞的人……”他顿了顿,“等你姐姐醒透了,或许会知道更多。”
话音刚落,榻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不是喊阿娅,也不是苏和,而是个更久远的名字,带着草原的风沙气:“阿塔……”
是瓦剌语里“父亲”的意思。
琪亚娜的心一揪。她知道姐姐很少提父亲也先,尤其是在朱祁钰面前。当年也先率瓦剌铁骑围困北京,朱祁钰正是临危受命登基的,这段往事像根刺,扎在两族的过往里,也扎在她们姐妹心里。
阿依娜的眉头慢慢蹙起,像是在梦里被什么缠住了。她的手指在锦被上轻轻抽搐,喉间的呓语断断续续:“别……打了……”
琪亚娜刚要俯身唤她,却被朱祁钰按住了肩膀。“让她去。”他声音很轻,“有些事,她得自己想起来。”
帐内的药味忽然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种陌生的气息——像是干燥的牧草,又像是烧红的铁器。阿依娜的呼吸渐渐平稳,眼睫不再颤动,脸上却浮现出复杂的神情,时而痛苦,时而茫然,像是在看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她确实在看。
眼前的白雾散开时,她正站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上。风卷着牧草没过膝盖,带着咸涩的气息,是克鲁伦河的味道。远处有个年轻的身影,穿着镶金边的皮袍,正挥着弯刀劈开一头野狼的喉咙,鲜血溅在他脸上,他却咧开嘴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是父亲也先。
那时候他还不是瓦剌的首领,只是个部落里的勇士。她看见他带着族人跟塔塔尔部厮杀,马背上的身影像头年轻的豹子;看见他把抢来的牛羊分给老弱,自己啃着干硬的肉干;看见他站在克鲁伦河畔,对着月亮起誓,要让瓦剌成为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
画面忽然晃了晃,牧草变成了戈壁。也先的头发多了些白丝,正站在一座帐篷前,手里捏着封羊皮信。帐篷里传来婴儿的啼哭,是刚出生的琪亚娜。“大明的使者又来了。”他声音沉得像石头,“说要削减互市的份额。”
母亲从帐篷里走出来,把襁褓塞进他怀里:“跟他们打?”
也先低头看着琪亚娜皱巴巴的小脸,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鼻尖:“不打。”他把羊皮信扔进火盆,“先让部族的人吃饱穿暖。”
接下来的画面快得像走马灯。她看见父亲派人去中原学习纺线织布,看见商队带着茶叶和丝绸从大同关进来,看见瓦剌的帐篷越来越多,牛羊漫山遍野。直到有一天,她看见父亲站在地图前,手指重重敲在北京的位置上。
“朱祁镇的使者说,要我们称臣。”他的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寒意,“还说……瓦剌的勇士,只配给大明的皇帝养马。”
那天晚上,草原上燃起了篝火,部落的勇士们举着弯刀宣誓。她看见年轻的也平挤在人群里,脸蛋冻得通红,手里攥着把木刀;看见阿娅的父亲把狐皮塞进母亲手里,说等打完仗就回来给阿娅做个秋千。
然后就是打仗。
马蹄声震得地动山摇,她看见瓦剌的铁骑踏过长城的烽燧,看见父亲站在德胜门外,望着北京的城楼,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再后来,画面乱了——有朱祁镇被俘的消息,有也先退兵的背影,有母亲抱着她连夜逃往南方的马车,车轮碾过结冰的河面,发出咯吱的响声。
最后,她看见父亲坐在空荡荡的帐篷里,面前摆着杯浑浊的马奶酒。帐篷外传来消息,说东部的部落拥立了新的首领,打着“为也先复仇”的旗号,要跟西部开战。他没说话,只是把酒杯往地上一摔,碎片溅起的瞬间,阿依娜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
“姐姐!”
她猛地睁开眼,帐内的烛火刺得她眯了眯眼。琪亚娜正趴在榻边,眼圈红得像兔子,见她醒了,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总算醒了!刚才喊你好几声都没应,吓死我了……”
阿依娜的目光慢慢聚焦,落在妹妹脸上,又缓缓移到旁边的朱祁钰身上。他正站在帐门处,手里拿着本奏折,见她看来,微微颔首:“感觉如何?”
她没回答,只是动了动手指,那半块玉佩还在掌心攥着,棱角硌得生疼。刚才的梦境太清晰,父亲年轻的笑,草原的风,还有德胜门外那面猎猎作响的披风,都像是刻在了脑子里。她忽然明白,瓦剌的分裂从来不是因为那个假阿依娜,而是从父亲举起弯刀的那一刻起,就埋下了种子。
“徐有贞……”她开口,声音哑得像破锣,“他要的不是……兵权……是……”
“是瓦剌和大明的疆土。”朱祁钰接话,把奏折放在桌上,“朕刚收到密报,鞑靼首领在边境集结了三万人马,说是要‘帮’瓦剌平定内乱。”
阿依娜的眼皮猛地一跳。她想起梦里父亲摔碎的酒杯,想起东部被挟持的家眷,忽然抓住琪亚娜的手,力气大得不像个刚醒的病人:“不能让……他们打起来……”
琪亚娜被她捏得生疼,却不敢挣开:“姐姐别急,陛下已经派人去查了……”
“查没用……”阿依娜的目光扫过帐外,像是能穿透墙壁,看见千里之外的草原,“他们要的是……也先的女儿……不管真假……只要我活着……就能……挑动东西部……自相残杀……”
朱祁钰的脸色沉了沉:“你是说,假阿依娜的目的,是逼你现身?”
阿依娜点头,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说了这几句话耗尽了所有力气。“父亲当年……掳了朱祁镇……又放了他……就是怕……两族结仇太深……”她看向朱祁钰,眼尾的泪滑了下来,“陛下……瓦剌不能……亡在……我们这代人手里……”
朱祁钰沉默了。他想起登基那年,北京城外的烽火,想起满朝文武的哭声,想起哥哥朱祁镇被俘的消息传来时,母亲晕过去的样子。这些年他励精图治,就是怕重蹈覆辙,却没想过,瓦剌的乱局,竟也藏着如此深的纠葛。
烛火又跳了跳,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像幅沉默的画。琪亚娜忽然明白,姐姐梦里的那些画面,不是偶然想起的往事,是她们必须面对的过往——从也先到朱祁镇,从瓦剌的铁骑到大明的城墙,那些缠绕了两代人的恩怨,终究要在她们这里,做个了断。
阿依娜的目光重新变得浑浊,却死死盯着帐顶的缠枝莲。她仿佛又看见父亲站在克鲁伦河畔,对着月亮起誓的样子。只是这次,她听见自己在心里说:
“阿塔,我不会让瓦剌亡的。”
帐外的风又起了,老榆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这句无声的誓言。而榻上的人,终于耗尽了力气,眼睫一垂,再次沉入了梦乡。只是这次,她的眉头舒展了些,攥着玉佩的手指,也轻轻松开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