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杨惠娟敲陆鸣野的卧室门,
门开的瞬间,她手上粥的热气在凝滞的空气里消散,瓷碗“宽当”坠地,粥汁溅上陆鸣野赤脚踩着的木地板上。
儿子满头的白发在朝阳里刺得她睁不开眼。
他一夜白了头……
到底要怎样的深情,怎样的爱才会一夜白了头……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儿子一夜白了头……
“儿子……”杨惠娟颤抖着嘴唇无声的流着泪,她不敢大哭……
陆鸣野垂眸盯着杨惠娟颤抖的手指,那上面还沾着温热的粥渍。他弯腰去捡碎瓷片,“妈,我没事。”
陆淮远在客厅处理工作,顺着声响看了过去,突然摘下金丝眼镜的手剧烈颤抖,擦拭镜片的动作没停,却怎么也抹不去眼前刺目的白。
杨惠娟扑过去抱住儿子单薄的肩膀,泪水浸透他衣服的领口。她摸到他后背凸起的脊椎,像嶙峋的山脊,而曾经那个能把她高高抛起的健壮少年,此刻竟瘦得硌人。
陆鸣野僵着身子任母亲抱着,片刻,他缓缓起身,回抱着杨惠娟,还是那句,“妈,别担心,我没事!”
陆淮远颤抖着摸出手机,想叫医生,这个在商界翻云覆雨的男人,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无力。
当他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时,陆鸣野摇头道:“爸,别叫医生,我只是......想换个发色。”
西装革履的男人最终按下锁屏键,手机外壳上还留着他掌心沁出的冷汗。
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他望着儿子单薄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句话如此沉重。
自己精心培育的商界新贵,竟在一夜之间褪去所有鲜活的色彩,像被抽走魂魄的空壳。
家中只剩下杨惠娟和陆淮远陪着陆鸣野,其他人都上班去了。陆鸣野望向父亲,温柔地说道:“爸,您去忙吧,不用陪着我。”
陆淮远道,“没什么忙的。”顿了顿安慰道,“儿子,振作起来,安安看到你这样,她会难过的。”
陆鸣野垂眸盯着地板上蜿蜒的粥渍,白发垂落遮住泛红的眼眶。他突然轻笑出声,“爸,安安再也不会难过了。”
空气顿时凝滞得令人窒息,陆淮远张了张嘴,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语言都在这一刻失去重量。杨惠娟硬生生将呜咽吞回喉咙,只是别过脸无声的流泪。
“小陆......”方志敏颤抖的声音从玄关传来,手上提着一个精致的袋子。
这位戎马一生的老领导此刻像个佝偻的老人望着陆鸣野满头的白发说不出话来。
寂静中,方志敏走到杨惠娟面前时,手中精致的袋子仿佛有千斤重,他艰难的提向杨惠娟,声音哽咽:
“小靖......她......”停顿许久,他终于颤抖着说出完整的话,“小靖让我把这些还给您。她说......她说她今生没有福气做您陆家的儿媳。抱歉!”
那里面是之前陆家给的见面礼。
杨惠娟颤抖的双手接过袋子,并不重的袋子,此刻却如同千斤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她的眼泪再次决堤,却仍强忍着哭声,不想让陆鸣野听见。
陆鸣野僵在原地,白发下的脸庞毫无血色。他死死盯着袋子,颤抖的手指想要触碰那个袋子,却在半空无力地垂落。
不是她没有福气做陆家的儿媳,而是他穷极一生,都无法再给她披上嫁衣。
方志敏望着陆鸣野,眼中满是心疼与惋惜。他拍了拍陆鸣野的肩膀,哽咽着说道:“孩子,人生总有起起落落,你要坚强。”
他缓缓抬头看向方志敏,轻声问道:“方叔……她……哪天?”
方志敏的手紧紧攥住陆鸣野的肩膀:“军区定在......后天上午九点。”他声音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衣冠冢设在烈士陵园,按最高规格......”
“我要为她整理衣冠。”
“……好!”
……
部队肃穆的荣誉室内,落地长窗垂着深灰遮光帘,唯有一束冷白追光灯聚焦在中央的陈列台上。
陆鸣野站在铺着军绿色绒布的展台前,托盘里静静躺着擦拭如新的军功章、折叠整齐的国旗,鳄鱼谷那件撕裂的迷彩外套,除此之外,还有一身高定的鲜红嫁衣。
方志敏带着四名仪仗兵立于门边,许久!
“礼兵就位。”方志敏沙哑的口令声响起。
四名仪仗兵踏着铿锵有力的正步上前,为首的少校抬手敬礼,声音沉稳如山:“陆先生,请允许我们协助您。”
陆鸣野张了张嘴,却在触及对方眼中郑重的敬意时,点了点头。
四名礼兵分立两侧,动作轻柔却不失利落。
他们依列放好所有军功章、那件迷彩外套。最后他们郑重地接过陆鸣野手中的红嫁衣。
当鲜红的嫁衣平铺在撕裂的迷彩外套之上时,陆鸣野突然踉跄着扶住展台。
布料上狰狞的咬痕与嫁衣的华美形成刺痛的对比,他仿佛又看见安靖在鳄鱼谷被撕咬的模样。
衣冠冢里的嫁衣,红的那么刺眼!
身旁的礼兵悄悄别过了泛红的眼眶。
当檀木盒子闭合之际,陆鸣野伸手按住盖子,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个祖传的手镯,悄悄的放了进去。
“说好要八抬大轿娶你。”他轻轻抚过檀木盒子,像抚摸安靖的脸庞一样的轻,“现在......只能委屈你带着这些走了。”
方志敏抬手擦去眼角的泪。“盖国旗。”
四名礼兵同时展开国旗,鲜艳的红色缓缓覆盖住那些承载着爱与遗憾的物件。
寒风的风裹着细雨,将烈士陵园的白菊吹得簌簌作响。陆鸣野立在两具覆盖国旗的棺木前,白发被雨水浸得发亮。
胡进新的母亲哭得昏厥在战友怀中,撕心裂肺的哭喊刺破苍穹。
张秀莲死死攥着妮妮的小手,这是她第二次经历这种剜肉之痛,她已经哭的发不出声了。
妮妮望着棺木不闹只是默默的流眼泪。她知道保护她的干妈妈再也回不来了。
陆鸣野望着棺木上安靖名字下方的“烈士”二字。刺得他的心好疼好疼。
如果可以……他宁愿用自己的命,换她活着。
礼炮声骤然响起,惊飞了栖息在松柏上的白鸽。当棺木缓缓下沉,他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碎裂的声响。
许清池突然挣脱战友们的搀扶,扑到墓穴边缘。陆鸣野几乎是本能地冲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她。
对方的手死死攥住他的袖口,颤抖着喊:“我的女儿啊!还我的女儿……”
这声嘶吼让陆鸣野喉咙发紧,他望着两个逐渐被水泥板覆盖的衣冠冢,他尝到了铁锈味——原来心碎真的会咯血。
送葬队伍渐散时,陆鸣野独自留下。他伸手抚摸着墓碑上安靖的军装照,指腹擦过她清冷的眉眼,终于溃不成声。
他悔啊!他恨啊!他憾啊!
终究她也没能成为他的人,如果那天他不犹豫,他不要什么仪式感,是不是此刻她的墓碑上,就能堂堂正正冠上他的名?
陆鸣野将脸贴在浸透雨水的墓碑上,寒意顺着额头爬进骨髓,却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冷。
他双臂死死环住冰凉的碑身,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一缕消逝的魂灵。
“老婆,别走远......等我!等我了却赡养之责,我就来找你!”
不远处,陆淮远、宴锦程他们静静的看着他。虽然他一直表现的很平静。
但他们知道,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早已随着爱人葬在了衣冠冢里。
……
安靖的遗书有三封,有一封是给妮妮的,简短的一句话,“妮妮好好长大,照顾好奶奶,干妈妈去天上给你看爸爸了。”
还有一封是写给方志敏的,内容是财产分配。“方叔,明月轩的房子留给妮妮,再为她留下50万教育金。剩余抚恤金,请优先分给牺牲战友的家属。
星湖湾的房子请转交给她吧。”虽然没有说她是谁,但方志敏知道。
信纸末尾,她用红笔重重写下:“军人战死沙场是荣耀,我无悔。您不要为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