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苍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脸上那惯有的慵懒与邪魅,第一次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属于一个君主的、深沉的平静。
他迎着姜戎几乎要喷出火的视线,清晰而冷静地吐出了三个字。
“本尊无法保证。”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姜戎。他们设想过玄苍会巧言令色,会信誓旦旦,会虚情假意地忏悔,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句……近乎挑衅的、直白到残酷的否定。
“你说什么?!”一名年轻将领按捺不住,怒喝出声。
玄苍却看都未看他一眼,只是继续对着姜戎,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寒冬的冰凌,掷地有声。
“因为和平,从来不是靠某一方的保证得来的。”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冷冽的嘲讽,“更不是靠谁的怜悯与施舍。”
他的语调一转,那双紫眸变得深刻而锐利,仿佛能洞穿历史的迷雾,直指最核心的本质。
“本尊可以告诉你,过去的战争为何会发生。”他环视着殿内众人,声音冰冷,“因为魔界贫瘠,寸草不生,灵气稀薄。我的子民要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抢。你们脚下这片肥沃的土地,你们的粮食,你们的灵矿,都是我们活下去的必需品。所以,战争的本质是掠夺,是生存。这无关对错,也无关善恶,只是立场不同。”
这番赤裸裸的话,让在场的铁血军人们都陷入了愕然。他们听惯了魔族“天性残暴”的说辞,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平静地、将战争的根源剖析得如此鲜血淋漓。
“但现在,情况变了。”玄苍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转向身旁的宁念,那冰冷的眼神里,瞬间化开了一抹只有她能读懂的、无人察觉的柔和。
他重新看向姜戎,声音变得像寒铁一般坚硬、务实。
“你们的聚灵阵,可以改善魔界的灵气;你们的丹药,可以让贫瘠的土地长出魔植;互市的建立,让我们能用自己特有的魔金、魔核,去堂堂正正地换取我们需要的一切。当我的子民可以通过劳动和贸易填饱肚子,甚至过上更好的生活时,谁还愿意去打一场注定血本无归的战争?”
他微微勾起嘴角,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魔君特有的、洞悉人性的嘲弄。
“本尊是魔头,但不是蠢货。”
“魔头不是蠢货……”
那名之前怒喝的年轻将领,下意识地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茫然。
是啊,他们恨魔族,怕魔族,却从未想过,驱动战争的,或许并非天性,而是最原始的生存逻辑。玄苍这番话,没有一句道歉,没有一句保证,却比任何空洞的誓言都更能敲在这些戎马一生的军人心里。因为他们比谁都懂,利益,才是世间最牢不可破的根基。
就在这震撼人心的沉默中,宁念上前一步,接过了他的话。
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像一道暖流,注入了这间被悲伤与寒冰笼罩的殿堂。
“各位将军,玄苍说的是根基,而我想说的,是未来。”她面向所有将领,目光坦然而真诚,“真正的和平,并非源于一纸互不侵犯的条约,而是源于密不可分的利益,源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合。”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当一名人族炼丹师发现,用魔界的特产‘幽火晶’作为药引,能将丹药的效力提升三成;当一名人族铸器师,用魔金打造出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当一个魔族少年,通过在互市工作,用他挣来的钱,让他远在魔界的家人,第一次吃上了来自人界的白米饭时……”
“和平的种子,才算真正种下。它会让每一个普通的人族和魔族,都成为和平最坚定的守护者。因为一旦开战,毁掉的,将是他们赖以为生的工作,是他们好不容易才拥有的、更好的生活。扞卫和平,将不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扞卫他们自己的身家性命。”
玄苍的“利益论”是冰冷坚硬的骨架,而宁念的“融合论”则是温暖流动的血肉。
一个从君王的视角,剖析了战争的动因与休战的逻辑。
一个从万民的角度,描绘了和平的红利与共生的未来。
两相结合,天衣无缝。
这番话,如两记重锤,一记接着一记,狠狠地敲在了殿内所有将领的心上。他们脸上的敌意、悲愤、怀疑,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种更深层次的、名为“思考”与“希望”的情绪所取代。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这种寂静,却与之前的压抑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坚冰正在融化、新土正在破春的声音。
许久,许久。
姜戎那挺得像标枪一样笔直的脊梁,似乎微微地、不易察觉地塌下了一瞬。那不是衰老,而是卸下了肩上扛了五百年的、沉重到足以压垮神明的血海深仇。
他深深地看着宁念,又看了一眼她身旁那个气场强大、却始终与她十指紧扣的男人。那双浑浊的、盛满了悲痛的老眼中,终于渐渐被一种如释重负的清明所取代。
他忽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转过身,面对着宁念与玄苍,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猛地抬起右臂,屈起手肘,紧握的拳头重重地捶在了自己的左胸心口之上。
“咚!”
一声闷响,是他用人族军方最高规格的军礼,向他们致敬。
他身后,那十几名代表着人族军方核心力量的将领,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震动,随即,没有任何犹豫,他们齐刷刷地后退一步,单膝跪地!
沉重的盔甲与冰冷的石板地面碰撞,发出一片整齐划一的“砰”的闷响。
这声音不大,却仿佛一声惊雷,在英魂殿中炸响,震散了千年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