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真瞳孔骤缩,目光死死钉在那“茗香居”三个字上,指尖都跟着发起颤来。
对方分明是塘城老街那条小巷子里的茶铺掌柜。
他从前下矿回来,总爱和王武等人去那里喝上一碗凉茶解暑,隐约记得老头是姓周。
“周掌柜……真的是您?”
江真的声音差点卡在喉中,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遇见一位曾经相识多年的朋友。
姑且算是朋友吧,他与对方虽然没有太多交集,但毕竟自己在塘城生活那么多年,二人也算是熟知。
这时周掌柜浑浊的眼睛里忽然迸出点光,抓着他的手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是我!江小子!你怎么会在这儿?!我那时听说矿上出了事,你还被官兵抓了。”
“哎?!你的头发!还有胳膊…”
“怎么?!”
江真闻言,脸上闪过一抹极其复杂的神色,下意识地抬起独臂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此事…说来话长……”
周掌柜的双眼在他脸上细细打量着,不知怎么的,他忽然觉得对方非常陌生,不仅仅是身材陌生,就连曾经那个稚嫩的脸庞也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竟是一股若隐若现的狠辣。
他愣了半晌,脸上的激动旋即变成一抹黯然。
“总之…”
“你还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塘城已经没了,很多人都死了…”
“很多人……”
江真见状心头一沉。
“是璃国,还是活尸?”
周掌柜松开手,颓然靠回槐树,胸口剧烈起伏着,半晌才缓过劲来,声音里裹着哭腔:“都有!先是璃国的军队围城,守兵打了三天就跑了,城里乱成一锅粥。”
“璃国的士兵进城就开始打砸抢烧,年轻的要么被杀,要么被抓,就剩下些老人和小孩。”
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抚上那条变形的腿,眼神发直:“连带着我那茶馆,也被他们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我就拼死抢出这一块茶饼,想着留个念想。”
“可后来…”
他说到这里,瞳孔逐渐收缩,似是回想起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后来,我们一群幸存下来的人,全被关在一起,也不知道过了几天,那些璃国士兵竟然开始往城外逃,我们趁此机会也跟着逃,谁知刚逃到城外,就看见一群死人。”
“不是一群…是满山遍野……根本数不清。”
说到此处,周掌柜浑身止不住的颤,话音也断了。
“那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江真忍不住问道。
周掌柜微微一怔,回过神来,随后接着说道:“那是因为来了一个会飞的老和尚,也不知道那大师傅用了什么法子,竟把那些活尸全都往北面引走了,我们这群人才捡了条命……”
“之后我们就往山里逃,走了几天几夜,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我仅存的一点家当却让那帮齐云国的差役全抢走了,这帮该死的畜生!还打断了我的腿……”
“唉……”
“我看我这条老命,如今算是到头了……”
江真的心揪成一团,继续追问:“那石溪村呢?您知道石溪村的情况吗?那里的人……有没有逃出来?”
其实说了半天,石溪村是他唯一的牵挂,其它的他压根儿没往心里过。
周掌柜闻言,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清楚,璃国围城的时候,石溪村那边早就断了消息,不过听别的难民说,活尸是从西边山里涌出来的,石溪村我记得是也是在城西边的山里…恐怕……”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江真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拳头紧紧攥着,几乎要掐出血来。
“不过……”
周掌柜忽然又开口,“我听一个从东峪村方向逃来的人说过,东峪村的村民早就逃走了,整个村都空了,石溪村离东峪村也不远,至于逃没逃走,我就不知道了。”
这点微弱的消息,像是黑夜里的一点星火,让江真心头又燃起一丝希望。
他看着周掌柜,眼神里带着恳求:“那人有没有说过具体往哪个方向走了?”
周掌柜皱着眉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摇头:“当时乱哄哄的,就听了一嘴,没细打听。”
江真沉默了,这根本算不得是个好消息,但哪怕只有这一丝火星,也足以让他在一片漆黑里抓住点什么。
晚风更凉了,吹得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
江真低头看着周掌柜那条断腿,又看了看他怀里的茶饼,忽然做出决定:“周掌柜,你要不先跟我走吧。”
周掌柜愣住了,看着江真,眼里满是诧异:“你……你不嫌弃我这累赘?”
“别说了,跟我走就是了。”
江真的独臂刚搭上周掌柜胳膊,指节就猛地收紧,他自己都愣了愣,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杀人如麻的日子过久了,他几乎忘了“手软”是什么滋味。
他以为自己早就成了块捂不热的铁,可方才看见周掌柜那条变形的腿,看见他怀里紧紧揣着的半块茶饼,脑子里竟不合时宜地冒出个念头——这老头要是死在这儿,他记忆之中巷子里的“茗香居”,可就真的连点念想都没了。
那几乎是他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这念头像颗火星,“噌”地燃起来,烧得他心口发闷。
江真这时才意识到,原来自己那点被血与火埋了许久的善念,竟还没死绝。
“走。”
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里那股子惯常的狠戾淡了些,独臂稳稳地架着周掌柜的腰,生怕晃着他的伤腿。
周掌柜看着他的眼睛,昏黄的月光下,那双曾浸满戾气的眸子此刻竟透着点难得的沉静。
他再忍不住,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死死抓着江真的胳膊,哽咽得话都变了调:“好……好……江小子……不!恩公!谢谢你……谢谢你啊……”
江真没应声,那点善心在心里头翻涌,竟让他觉得比打一场恶仗还要累。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周掌柜,一步一顿地往镇子里挪。
周掌柜的断腿偶尔蹭到地面,疼得倒抽冷气,却死死咬着牙不吭声,只是抓着江真的力道更紧了些。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在崎岖的小路上一瘸一拐地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