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窦山的桃花落了,繁盛归于尘土,唯余枝头累累青果。契此——或者说,世人口中的布袋和尚,弥勒菩萨的化身——在奉化的山水间盘桓数日,那圆融的身影似乎更深地融入了这片他降生又归来的土地。山风依旧拂过他袒露的肚腹,靛蓝布袋依旧在肩头晃荡,脸上的笑容也依旧温厚如初。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圆满与寂静,如同秋日澄澈的湖面,悄然笼罩在他周身。
月圆之夜,清辉如练。银盘似的满月高悬于雪窦山巅,将山谷、溪流、松林都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水银。山脚下,听闻和尚仍在的百姓们,带着白日劳作后的倦意与莫名的亲近,三三两两聚拢而来。他们仰头望去,只见后山一方平坦如砥的磐石上,契此正盘膝而坐。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袒露的胸膛泛着温润的光泽,靛蓝的布袋安静地倚在身侧。他仰面沐着月华,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透彻而安宁的笑意,仿佛与这天地清辉已融为一体。
“今夜月色真好,” 契此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山下每一个仰望着他的百姓耳中,如同溪水滑过卵石,带着奇异的安抚,“老契…也该走了。”
“走?!” 人群中嗡地一声炸开,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惊愕、不舍、恐慌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哭泣声率先从一个妇人喉中溢出:“和尚!您不能走啊!您走了,我们可怎么办?” 随即,哀求声、挽留声汇成一片悲切的浪潮,在山谷间回荡,冲击着清冷的月光。“菩萨留下吧!”“求您再护佑我们几年!”“您走了,这世道…”
契此端坐磐石之上,望着山下那片在月光中攒动、悲泣的身影,脸上的笑容依旧温煦,只是那笑意深处,沉淀着看透生灭的慈悲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他缓缓摇头,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与决绝。月光下,他伸出那只无数次掏出米粮、泥偶、破镜子的胖手,探向身侧的靛蓝布袋。
这一次,他掏出的既非救命的粮食,亦非点化的器物。而是一面边缘磨得光滑、镜面却异常澄澈的普通铜镜。他将铜镜举起,镜面迎着皎洁的月光,反射出清冷而明亮的光华,如同捧起一轮小小的月亮。
“莫哭,莫慌。” 契此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悲声,“你们看,” 他手中的铜镜缓缓移动,镜面扫过山下那一张张因悲泣而扭曲、因挽留而惶惑、因不舍而哀伤的脸庞。月光如水,镜光如练,每一张被镜光照过的脸孔,都无比清晰地映现在那小小的圆镜之中——皱纹里的愁苦,泪痕中的绝望,希冀中的迷茫,都纤毫毕现。
“看见了么?” 契此的声音如同月下清泉,流淌在寂静下来的山谷,“镜子里照见的,才是真佛。” 他手指轻点镜中那一张张凡俗的面容,眼神温柔得如同注视着初生的婴孩,“善待它,善待镜中的自己,善待身边的他人,就是善待老契,就是善待十方三世一切诸佛。”
山下百姓怔怔地望着镜中自己清晰的倒影,听着那温和却字字千钧的话语,心头翻涌的悲切竟奇异地平复下来,化为一种酸楚的明悟与更深的茫然。镜中的自己,如此真实,如此脆弱,又如此…值得怜悯。
契此收回铜镜,轻轻放在身畔的磐石上,镜面依旧反射着月光,如同遗落人间的另一轮明月。他不再看山下众生,缓缓地、无比安然地,将肩头那跟随了他一生的靛蓝布袋叠好,轻轻枕于头下,仿佛那是世间最柔软的蒲团。他袒露着圆融的肚腹,仰面躺在冰冷的磐石上,目光投向浩瀚无垠、星河璀璨的夜空,脸上的笑容舒展到极致,纯净、温暖,如同初生的朝阳。
清朗而浑厚的偈语,自他口中缓缓流出,在寂静的山谷和皎洁的月光中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金色的光晕,烙印在天地之间:
“弥勒真弥勒,”
“分身千百亿,”
“时时示世人,”
“世人自不识。”
偈音袅袅,余韵未绝。契此缓缓合上了双眼。那永恒的笑意,凝固在他圆润的唇角。
就在他双目闭合的刹那——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冽馥郁、非兰非麝的异香,毫无征兆地自磐石为中心弥漫开来,瞬间充盈了整个雪窦山谷,压过了草木土石的气息,涤荡着所有人的肺腑心魂!与此同时,虚空之中,仿佛有万千梵音同时奏响!那声音非丝非竹,非钟非磬,恢弘、庄严、慈悲、和雅,如同自九天之外垂落,又似从人心深处升起,与那异香交织缠绕,形成一片神圣的声香之海!
沐浴在异香梵音中的契此肉身,开始散发出柔和而圣洁的金色光芒。那金光起初如薄纱笼罩,继而越来越盛,越来越纯粹!他的形体在这璀璨的金光中渐渐变得透明、模糊,如同冰雪在暖阳下消融。最终,那团凝聚了无量慈悲与智慧的金色光华,脱离磐石,袅袅上升,如同归巢的金色飞鸟,轻盈地、无声无息地融入头顶那轮圆满皎洁的明月清辉之中,再无痕迹可寻。
月光依旧,清辉遍洒。磐石之上,唯余那方叠得整整齐齐的靛蓝布袋,以及旁边那面映照着月轮与星河的铜镜。
异香渐淡,梵音渐渺。山下百姓如梦初醒,悲声再起,却已不再是挽留,而是发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与顶礼。他们涌上磐石,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方布袋。布袋入手,轻若无物。有妇人含泪将它拆开、洗净、晾晒在磐石旁向阳的老松枝桠上。
粗陋的靛蓝土布在晨光中随风轻轻摆动。阳光穿透布料的经纬,将布袋的影子投在下方布满苔痕的山石上。奇迹发生了!
那晃动的布袋影子,随着山风的吹拂、光线的流转,竟在山石上变幻出无数清晰的人脸轮廓!有妇人温柔的笑靥,有孩童纯真的嬉笑,有老者豁达的皱纹,有壮汉爽朗的眉眼…一张张笑脸,或开怀,或恬静,或憨厚,或狡黠,如同烙印在石上的众生百态图!每一张笑脸,都洋溢着契此脸上那标志性的、温暖人心的笑意!
百姓们围着那方影影绰绰、笑意盈盈的山石,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心中却再无半分悲伤,只有一种被彻底点亮的温暖与了悟。他们终于明白,和尚枕着布袋离去时留下的永恒笑容,并非消失,而是化入了这朗朗乾坤,化入了每一缕阳光,化入了每一个能放下我执、绽开笑容的平凡瞬间。
从此,雪窦山巅多了一尊依磐石而凿的弥勒佛像。佛像袒胸露腹,圆融可喜,耳垂丰厚,脸上带着那洞悉一切、包容一切、温暖一切的永恒笑容。那笑容,看尽人间悲欢离合,看穿世事沧海桑田,却依旧如春风拂面。
世间亦有了供奉弥勒佛的习俗。香火缭绕的殿堂里,人们仰望着那袒腹大笑的金身,总会想起雪窦山下,那方空布袋投下的、藏着无数笑脸的奇异光影。口口相传间,一句朴素却蕴含无上智慧的老话,便伴着袅袅香烟,代代流传:
“心宽一寸,路宽一丈;”
“布袋能容,天下可装。”
那尊石像的笑容,与人间千万张偶然绽开的笑脸交相辉映,在岁月长河中,永恒地印证着这颠扑不破的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