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寿堂内灯火通明,
顾老夫人歪在暖榻上,身后红玉不轻不重地揉着肩颈,炭火偶尔“噼啪”一声,衬得满室更静。
帘子一动,顾云舟带着一身清寒踏入。
月白锦袍衬得他温润如玉,眼底却深藏着一线不易察觉的幽光。
“祖母安好。”他躬身,声线清朗。
“快坐,”老夫人笑纹深刻,眼神却锐,“灯会人多,没受寒吧?”
顾云舟依言落座在锦凳上,接过热茶,神色微凝:
“祖母,今夜… 碰巧遇了点事,倒牵扯出二妹妹一桩惊天身世。”
“哦?”老夫人身体微微前倾,手中捻着的佛珠顿住,“什么秘密?”
顾云舟轻抿一口茶:“放灯时,遇了个自称金陵凌太守公子的人,叫凌尧。”
他刻意停顿,满意地捕捉到老夫人浑浊眼底瞬间迸发的精光
——金陵、太守这两个词的分量,足以压垮一切关于安平李妙娘的污浊记忆。
“金陵凌太守?那个刚蒙圣恩平反的凌家?”
老夫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正是,”顾云舟颔首,“那凌公子见二妹妹,激动异常,竟道她气度容貌,肖似他早逝兄嫂七八分!
更提及当年流放,其兄嫂因幼女孱弱难活,万般无奈,将那可怜孩儿托付给一个姓李的陪嫁丫头——”
他再顿,精准锁定老夫人微微颤动的嘴唇:
“那丫头,名唤李妙娘。”
“李妙娘?!”老夫人失声,手指猛地抓紧了榻沿软垫,“凌家少奶奶的陪嫁丫头?”
此刻,李妙娘那点“私奔”的污糟事儿,在“金陵太守府忠义护主”的金光招牌下,瞬间被刷得雪白无瑕,甚至成了铁证如山!
“凌公子还说,”顾云舟火上浇油,“其父手中握有画像信物,愿来日登门印证。
孙儿为顾全二妹妹清誉,已令他暂勿声张。”
老夫人呼吸急促起来,胸膛起伏,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巨大的震惊、狂喜与贪婪的算计。
一个庶女眨眼竟成太守府流落千金?!
这简直是天降馅饼砸中了顾家!
“天意……当真是天意!”老夫人喃喃,随即眼中爆发出无比炽热的光芒,
“知丫头……竟有这般泼天的富贵命?”
此刻,她眼中顾寒知的价值,已从“还算乖巧的庶孙女”飙升为“必须牢牢攥在手心的家族宝藏”。
顾云舟将老夫人的狂喜尽收眼底,知道火候已足。
他倾身,声音更低,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隐忧”:
“祖母,若此事为真,自是家门之幸。
然…二妹妹一旦认祖归宗,便是凌家千金,身份非往日可比。届时,”
他恰到好处地留下令人心悸的空白,
“凌家势大,二妹妹正当婚龄。
若凌家为她在金陵另择高枝…顾家恐难沾半分光彩,甚至…”
他虽未言明,但“甚至可能因李妙娘旧事被翻出,成为凌家拿捏的把柄”的潜台词,
如同淬毒的冰针,精准刺入老夫人最敏感的神经。
老夫人脸色骤变,先白后厉,枯瘦的手狠狠拍在榻几上:“做梦!门儿都没有!”
她声音尖得能划破丝绸:“知丫头是我顾家一口饭一口米养大的!
顾家恩重如山!
这泼天的富贵、这光耀门楣的大好梯子,必须姓顾!
只能姓顾!
绝不能便宜外人,更不能变成吊死顾家的绞索!”
顾云舟沉默颔首,脸上写满“沉重忧虑”。
老夫人浑浊的眼睛急速转动,枯井般的瞳孔深处骤然燃起一簇名为“奇货可居”的烈焰!
她猛地攥住顾云舟手腕,力道之大令他几不可察地蹙眉:
“有了!云舟,天助我家!亲上加亲!
趁凌家还没来认,先把这凤凰蛋挪咱们自家窝里!
——你!娶知丫头!”
顾云舟脸上“震惊”与“抗拒”瞬间爆发!
他“蹭”地站起,面沉似水,语气“义正言辞”:
“祖母!荒唐!
我与二妹妹自小一处,情同嫡亲手足!
阖府皆知!”他声音拔高,透着被玷污的清高,
“祖母疼爱她,孙儿亦视她为骨肉至亲!
若…若行那乱伦之举?!
外人若知,顾家清誉、我与二妹妹的兄妹情义,岂非尽付流水?!
万万不可!” 活脱脱一个宁折不弯的道德君子,痛心疾首,掷地有声。
老夫人被顶得一噎,随即恼火被更凶猛的算计吞没!
她看顾云舟的眼神,活像看一块不开窍的朽木!
“蠢货!榆木疙瘩!”
她厉声戳斥,枯指几乎点上他鼻梁,“什么骨肉至亲!
她姓凌!她养母不过是我儿贱妾!
不是顾家收留,她早烂在泥里了!
你们兄妹?哪来的的血缘!此其一也!”
她猛吸一口气,声音因亢奋而抖:“更紧要的是她现在的斤两!金鳞化龙了!
她是凌家流落在外的真千金!
你,顾家嫡长,与她自幼‘情谊深厚’,简直是天造地设!”
老夫人步步紧逼,眼中是恨铁不成钢的“精明”:
“等她真成了太守府娇客,你再舔着脸去求?
以顾家根基,你拿什么去跟金陵那些世代簪缨的勋贵子弟争?!
你想想,搭上凌家这条线,往后谁还敢说我们只是商贾门第?
这是能写进族谱、刻上墓碑的光耀!”
她喘着粗气,放出利诱:
“况且,知丫头你不知?
掌家这些日子,行事稳重周全,天生就是当宗妇的料!
顾家正缺这样撑门面的主母!
老天爷把肥肉和饼都端你嘴边了,你还装模作样啃你那点假清高?!”
老夫人此刻的思路清晰得可怕,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蛊惑和胁迫:“她嫁给你,外人看是名门公子配官家小姐,门当户对!
内里,她还是我顾家一手养大的知根知底的丫头!
名分上是顾家少夫人,身份上是凌家千金!
凌家的势,顾家的财,这才是真正的牢不可破!
更不用说……”老夫人浑浊的眼珠盯着顾云舟,放缓了语调,带着洞悉的意味,
“云舟啊,祖母还没老眼昏花。
你对寒知那丫头的心意,比对秀云,甚至比对你自己都上心百倍……
给她又是画舫、又是头面、又是掌家权!
给你,不正好?
省得你总明着暗着给,祖母也懒得费心猜!
看着顾云舟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老夫人知道击中要害了,猛地抛出那个杀手锏,语气放软却更具穿透力:
“况且,前些日子刘大夫来请平安脉,老身特意问过!
他说知丫头如今身子骨是大好了,底子强健着呢!
只需再细细调养几年,将来生几个大胖小子都不在话下!
顾家的香火,稳稳当当!
这点你尽可放心!
难道你要为了你那点虚名假义的‘兄妹情分’,放着唾手可得的良缘贤内助不要,
置顾家百年基业与家族未来的前程于不顾吗?!”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威逼利诱,层层剖析,点明寒知的价码、能力、根底,顺带戳破顾云舟的“偏爱”。
顾云舟脸上“震惊”、“抗拒”、“挣扎”的神色不断变换,最终,在那句“置顾家百年基业于不顾”的诘问下,
他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沉重的、不得不屈服的“妥协”和“复杂”痛色。
他高大的身躯似乎垮塌了一瞬,踉跄地坐回锦凳,
单手撑额,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在做着天人交战。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放下手,抬起的眼眸深处,那抹冰冷算计的精光早已被一种沉重的、饱含“家族重任”的“无奈”和“决绝”所取代。
他看着老夫人,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妥协”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祖母…祖母所言…字字如锤,震耳发聩…”
他顿了顿,仿佛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带着被家族大义捆绑的宿命感,
“孙儿…明白了。为了顾家…为了我顾氏一门的将来…孙儿…领命。”
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随即深深低下头去,肩膀微微起伏,
将那份“被迫肩负重担”的沉重与“牺牲情谊”的痛苦,演绎得淋漓尽致。
“好!好孩子!”老夫人看着孙子最终“屈服”于她的“深谋远虑”,
瞬间心花怒放,枯树般的脸上绽放出胜券在握的笑容,满是欣慰和得意,
“这才是我顾家的好儿郎!深明大义!担得起家族重托!”
她此刻看顾云舟,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满意,满意他的“孝顺”,更满意他的“识时务”。
“只是……”顾云舟再次抬头,眉宇间是恰到好处的“体贴”和“担忧”,
“二妹妹那边,骤然得知身世又谈及婚嫁,恐她心绪激荡难平。
她向来最重名分情谊,若知我与她…这身份变化…”
他欲言又止,将一个“不忍心伤害妹妹但又不得不为之”的好兄长形象维持到底。
“应该的,应该的!”
老夫人此刻心情大好,满口答应,
“老身明日就寻个由头,亲自与她透个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寒知那丫头最是重情懂事,能嫁给你,做我顾家未来的主母,那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
更是她身份贵重后回报顾家养育之恩的理所应当!
老身定会让她明白这个道理,让她领受你这份‘担当’!”
“如此……便有劳祖母费心了。”
顾云舟缓缓起身,对着老夫人深深一揖到底,姿态恭谨温顺,
将一切“不甘”与“痛心”深埋心底,也掩下了那翻涌的、计谋得逞的幽深光芒。
颐寿堂的暖香甜腻得令人窒息,缠绕着老夫人志得意满的笑容,和顾云舟那双深不见底、冰冷得意的眼眸。
这无声的胜利,宛如毒蛇在暗处悄然盘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