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谢清和算是段羚最熟悉的病人。
一来，的确勤勤恳恳看诊多年，谢清和能从当年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恢复到如今，段羚是当之无愧的居功至伟。
二来，谢清和与他的关系，也确实不只是医患这么简单。
尽管知晓谢清和是装病，段羚也未曾懈怠。除却熬药之外，又施了针，不多时，几滴墨色的血珠自指尖渗出。
谢清和悠悠转醒。
一睁开眼，果然先对上祝繁音担忧的双眼。
他有些尴尬，微微别过视线。
再不醒来，只怕段羚要把他老底都给掀了。
谢清和缓和一瞬，朝祝繁音挤出来一个笑容：“娘子，莫要担心。”
段羚：“……”
他看向祝繁音，眼神里头满是揶揄，似乎非常好奇，祝繁音要如何应对世子爷这似乎没完没了的戏瘾。
祝繁音也正在尴尬。
虽然方才夫君也没少喊，但刚才谢清和毕竟是睡着的，即便是在装，但起码不会给她回应。单方面的演戏总是少些尴尬。
可如今……
谢清和双眼甚至直勾勾地盯着她，似乎好整以暇，正在等待她说出那两个字。
夫君。
祝繁音突然觉得张不开嘴。
段羚先开了口：“公子昏迷期间，可把夫人急坏了，这不，好不容易公子醒来，夫人都说不出话来了。”
祝繁音：“……”
段羚肯定是故意的！
周掌柜还在这里，她再不言语已经不合适。
为了遮掩，祝繁音只能扑过去趴在谢清和的床榻上，流着泪喊：“夫君，你吓死我了……”
说话间，耳朵尖已经飘了红。
谢清和从善如流，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是我不好，害娘子担心了。”
娘子叫得倒是顺嘴，段羚在心里偷偷吐槽。
周掌柜为人心善，看着谢清和醒来，也算放下心，离开前又叮咛：“公子，伙计已经帮着熬夜了，您切记喝药。对了，方才按照段神医的方子，药也抓好了，记得拿。”
祝繁音原本想着眼不见为净，反正趴着也看不见正主，犯不着尴尬。
如今听见周掌柜此番话语，忙不迭爬起来，跟在周掌柜后边便要出去。
她这时候就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周掌柜，您稍等，我去结账。”
看着祝繁音离开的背影，谢清和忍不住笑意。
段羚却要泼他冷水：“还看呢？人都走了。”
谢清和收回视线，开始和段羚算账：“就算要施针，也不该在她面前。”
段羚睨他一眼：“还瞒着呢？”
谢清和摇头：“也不算，不过这事儿，她还不知道。”
段羚沉默半晌：“也不能总瞒着。”
谢清和弯着眉眼：“总是不伤及性命的，说与不说，也没什么分别。”
这世上的情爱，段羚也不知晓，他算不算懂。
因此，他也不知道，谢清和此种做法，对是不对。
不过眼下，确实也不是聊这事儿的好时候。
段羚沉默下来。
不多时，祝繁音端着药汤回来了。
她在门外撞见了伙计，便接过了这药汤，一并带了回来。
看着黑乎乎的药汤，祝繁音问段羚：“当真要喝吗？”
段羚：“干嘛不喝？强身健体清热解毒的上上之选，不喝不是浪费。”
眼见谢清和又在笑眯眯等着祝繁音喂药，段羚轻轻在心里叹一口气，决定配合谢清和，先将此事藏起来。
-
经过这么一折腾，一行人到赵怀柔的宅子时，已经是深夜了。
赵怀柔也不曾想，自个儿一宿未睡，大早上起来如此这般折腾一番，这几个人竟能在外头折腾到此时。
竟然还让展十一先送了一个小孩回来！
一桌子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到最后，她看着那一桌已然看不出颜色的菜，有些发愣。吩咐青衣通通撤下，又亲自到临川最好的酒楼新买了一桌，等着人回来。
思念被拉的太长了。
赵怀柔抓耳挠腮，坐立不安，连青衣都劝她，毕竟是碰上事情，耽误一些时间在所难免。夫人若是实在着急，不妨先去做些别的。
可赵怀柔静不下心。
几番尝试无果，她又坐回了桌前，掰着手指算时间。
从谢清和出生，到她离开汴京。前前后后大事小情，她其实回过头寻思了无数遍。
最开始是为了盘算谢清和被害的动机，到后来便成了一种习惯，她和自己亲生的孩子相隔千里，似乎所有铺天盖地的思念，只能通过这一忠法子缓慢宣泄。
等青衣来通传，赵怀柔猝然起身，几乎站立不稳，靠扶着桌边才缓过来。
青衣扶着她到院子里。
段羚正领着谢清和进门。
院子里头的灯线昏黄，青衣赶忙叫人又去提灯来。
赵怀柔就在这样的夜晚里与儿子重逢。
这一天没什么特别，月亮不够圆，星子也只寥寥几个。
眼前人身量高且瘦，生了一张出挑的脸，面皮瓷白，唯一的遗憾是没什么血色。
这一点认知叫赵怀柔心里头发酸。
谢清和上前两步，他想尽力放松些，于是弯了眉眼。
母亲心潮澎湃，他又何尝不是？
可毕竟是大好的日子，总不好哭哭啼啼。
可这数年来的思念，又哪里能够抑制的住？谢清和没能成功。他只能竭力压抑着喉头的哽咽，轻轻唤了声：“娘。”
赵怀柔骤然落了泪。
那眼泪夺眶而出，似乎一点儿不受她的控制。从十数年前起，在她担惊受怕策马狂奔的深夜，在她漠视宫规夜扣宫门的绝望中，似乎生发出一条长长的藤蔓，穿过这许多年前，串联起她所有的情绪，在这样一个平常的夜晚里，生发出一朵花来。
赵怀柔张开双臂，拥抱着她的儿子。
这许多年过去，当年被她抱在怀里的孩子已经这样大。
她压抑不住哽咽：“清和……对不起……”
对不起。
在这十数年的艰难里，我本应该是你最能依靠的人，却被迫缺席。
谢清和如何不懂。
她揽着赵怀柔，安抚他：“娘怎么能这样说？若不是你，我哪里能有今天？”
他的母亲，生了他一次，救了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