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恪记书坊方向,猛地响起一片刺耳的吵闹!
不是买书的喧闹,而是愤怒的叫喊、推搡,还有东西碎裂的刺耳声响!
管事刚冲到楼梯口,一个伙计就慌慌张张跑上来,声音都变了调:
“殿下!不好了!铺子被人围了!好多人!说咱们的书…亵渎圣贤!要闹事!”
李恪心里咯噔一下,冲到临街窗边。
只见书坊门前黑压压全是人,都是穿儒生衣服的年轻人,个个激动地挥舞手臂。
领头几个年纪大点的,穿着国子监博士的青色官袍,脸色难看。
人群最前面,赫然站着崔氏家主那张满是怨恨的老脸!
“砸了这亵渎圣人的铺子!”
“活字粗陋!不能印圣贤书!烧了它们!”
“让蜀王出来说清楚!”
几个士子已经开始推搡伙计,有人抓起柜台上的书就要摔,还有人伸手去扯“恪记书坊”的招牌!
“住手!”一声清喝,像冷水泼进油锅。
秦红梅带着一队王府护卫,像堵墙一样挡在书坊门口。
她手按刀柄,冷冷扫过闹事的士子。
“恪记书坊,是蜀王殿下开的,正经卖书的地方!
你们聚众闹事,冲击商铺,想干什么?
要讲理,去衙门!想动手,先问问王法答不答应!”
她身后护卫,个个精悍,往前一站,那股战场磨砺出来的气势,一下子压住了混乱。
冲在前头的几个士子被镇住,下意识后退。
吵闹声小了,但怨气没消。
“秦校尉!”国子监博士周炳文,一个留着山羊胡、板着脸的老头,站出来,指着秦红梅,声音又尖又厉,
“你们这些武夫,懂什么圣贤道理!
恪记用‘活字’印书,把圣贤典籍当儿戏,字句就用冰冷的铜块随便拼凑!
这是对先圣的大不敬!是对文章大道的亵渎!
更可怕的是,这样印出来的书,错漏百出!
还让贩夫走卒随便就能买到典籍,尊卑不分,礼法还要不要了?!
长此以往,国家要乱!
我们今天聚在孔圣门前,就是要替天行道!
要求朝廷取缔活字,禁绝恪记所有的书!”
周炳文一番话,帽子扣得又高又大。
他身后的崔家主,嘴角勾起一丝阴笑。
被煽动的士子,尤其是出身世家、本来就不满恪记书便宜的,更激动了:
“取缔活字!禁绝恪记!”
“扞卫圣道!清除流毒!”
“砸了这铺子!”
眼看又要失控。
秦红梅眉头紧锁,握刀的手更用力了。
动手不难,但伤了这些读书人,事情就复杂了。
就在这时,一辆青布马车分开人群,停在书坊门前。
车帘一掀,李恪一步跨下来。
他穿着常服,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扫过愤怒的人群,停在周炳文和崔家主脸上。
“周博士,崔翁,还有各位,”李恪声音不高,却盖过了嘈杂,
“要论圣贤道理,评恪记是非,何必冲击商铺,扰民清静?
孔圣说过:‘君子不争,要争也争得光明正大。’
既然各位自认是卫道,要讨个说法,那好!”
他抬手一指国子监方向:
“孔圣的金身就在国子监里。
那儿,才是讲道理的地方!
我愿与周博士、崔翁,当着孔圣的面,当着长安读书人的面,辩个清楚明白!
各位敢不敢过去?”
李恪这番话,堂堂正正,搬出孔子的话,点名去孔庙分辨,一下子把那些喊打喊杀的士子架住了。
周炳文和崔家主对视一眼,骑虎难下。
不去,显得心虚;去,又怕正中李恪下怀。
箭在弦上。
“好!就去孔圣面前,看你还能怎么狡辩!”周炳文硬着头皮答应。
国子监孔庙前的广场,很快被闻讯赶来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不仅有士子,还有许多长安百姓。
孔庙大殿前,周炳文、崔家主等人站在台阶上,身后是脸色各异的士子。
李恪独自一人站在台阶下,显得势单力薄,但腰杆挺得笔直。
“李恪!”周炳文抢先发难,声音在广场上回荡,带着审判的意味,
“你用奇技淫巧的‘活字’,亵渎圣贤文章,让典籍泛滥,坏了礼法!
这是大逆不道!你知不知罪?”
李恪微微抬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周炳文,朗声开口,第一个问题就让所有人一愣:
“周博士,我先问您。
当年孔圣人周游列国,开坛讲学,有教无类,图的是什么?
难道是为了把圣贤的道理锁在高阁之上,只让少数人赏玩品评吗?”
“这…”周炳文一噎。
孔子“有教无类”他没法否认。
“圣人教化,恩泽百姓!但自有规矩法度!岂容你用粗鄙匠人的法子玷污?”
“粗鄙?玷污?”李恪声音抬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博士口口声声说我恪记的书错漏百出,流毒无穷?
请问博士,您仔细看过吗?找出半个错字了吗?
我恪记印的书,字字都经过仔细校对!何错之有?
倒是某些世家珍藏的所谓‘孤本’、‘善本’,因为抄来抄去,错漏到处都是!
这难道不是事实?”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几个世家出身的士子,不少人下意识低头。
“至于匠人的法子?”李恪踏前一步,气势逼人,
“活字之法,让圣贤之言像甘霖一样洒遍天下!
让寒窗苦读的穷书生,花三百文就能买到《论语》、《诗经》!
让种地的农人,能买农书,学增产的法子!
让作坊里的工匠,能看技艺图谱!
这才是真正光大圣学,实践孔圣‘有教无类’的心愿!
让圣贤的智慧,不再被少数人霸占,惠及天下百姓!”
他猛地转身,面向广场上的人群,声音洪亮:
“你们口口声声卫道,实际上是想垄断学问,堵死寒门士子求学的路!
这才是违背圣人心意!才是对孔圣‘有教无类’最大的亵渎!”
广场上一片死寂。
许多寒门士子被戳中心事,眼眶发热。
周炳文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你…你强词夺理!
典籍泛滥,人人能读,尊卑何在?礼法何存?!”
“尊卑?礼法?”李恪冷笑一声,直指要害,
“陛下登基以来,提倡文治,重视科举,选才唯才是举!
我造活字,印书籍,降低书价,为的是什么?
正是为陛下分忧!为大唐广开才路,储备人才!
让天下有志之士,不管出身,都能读圣贤书!
这是开启民智,稳固国本!
你们在这里阻挠开智的举动,污蔑利国的政策,到底想干什么?!
是想让长安,让整个大唐,只有你们世家子弟才读得起书,才当得了官吗?!”
“为君分忧”、“阻挠国策”、“垄断仕途”——这几顶大帽子扣下来,分量太重了!
周炳文像被雷劈中,踉跄后退一步,指着李恪,手指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崔家主面如死灰。
“周博士,崔翁,还有什么高论?”李恪目光如电。
就在这时,一架素雅马车驶到广场边。
杜明月在婢女搀扶下走来。
她手中捧着一本崭新的书册,正是恪记铜活字精印的《论语》。
她走到李恪身侧,面向众人,声音清晰悦耳:
“各位师长,各位同窗。明月手中这本,正是恪记书坊所印《论语》。”
她当众翻开书页,展示那清晰均匀的字迹。
“字字清楚,句句分明,哪里粗鄙错漏了?”
她看向脸色惨白的周炳文,语气平静却极有力量:
“周博士,您是当世大儒。
明月斗胆请教一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在您家珍藏的那卷前朝旧抄本《论语集解》里,第三字‘时’字右下角,
是不是因为虫蛀缺了半笔,被误抄成了‘日’字?
而恪记这一版,依据国子监勘定的善本,这个字清清楚楚,是‘时’字。”
周炳文浑身剧震!
他家那本珍贵的旧抄本,确实有这个瑕疵!
这本是私下的事,竟被杜明月当众点破!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额头冷汗直冒。
杜明月这一手,无声却像惊雷,彻底粉碎了“错漏百出”的污蔑!
广场上顿时一片哗然。
许多被煽动的寒门士子,看向李恪和杜明月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羞愧,默默退出了人群。
一些中立的清流名士,也在人群中点头。
李恪环视全场,看着周炳文和崔家主怨毒又无奈的眼神,看着孔庙的大门,心里并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反而涌起更深的明悟和紧迫感。
他低声对挤到身边的长孙冲说了一句,只有两人听见:
“光有书,印得快,卖得便宜…还不够。
得让人有地方去学,有好老师去教。
办学…这学塾,必须得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