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水泥校舍的影子拖得很长。
教室里,张秀才带着孩子们认字:“日”、“月”、“水”。
孩子们绷着小脸,跟着念,声音不齐,但很认真。
突然,嚣张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碎了这份专注。
接着是刺耳的大笑和呼哨。
“吁——!”
“哈!快看!好大一片灰房子!”
“这就是蜀王给泥腿子盖的学堂?笑死人了!”
“喂!里面的小崽子们,滚出来!认认爷这身衣裳!”
尘土飞扬,几匹高头大马停在教室外。
马上是几个穿锦袍的年轻人,崔家、卢家的几个不成器的子弟。
他们脸上带着醉意,眼神浑浊,明显是被人怂恿来找茬的。
后面跟着几个撸起袖子的壮实恶仆。
一个醉醺醺的崔家子抓起马鞍旁啃剩的半块胡饼,
手臂一抡,狠狠砸向教室的油纸窗!
“啪!”一声闷响,油纸破了个洞,饼渣油污溅了进去。
“啊!”教室里惊呼一片,
靠窗的孩子吓得缩脖子,脸发白。
张秀才又惊又怒,拍案而起:
“你们是什么人!敢来学堂撒野!”
“撒野?”一个卢家子笑得前仰后合,
马鞭指着张秀才,“你个穷酸,配跟爷说话?
爷今天就是来给这‘灰房子’添点热闹!小的们,给我砸!”
恶仆狞笑着弯腰捡地上的土块碎石。
马上的纨绔也嘻嘻哈哈抓起杂物,准备再扔。
学堂后排,坐着几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都是工坊工匠家的半大小子。
他们看到弟弟妹妹们发抖,先生被辱骂,
这来之不易的地方被糟蹋,一股血气猛地冲上脑门。
“他们欺负先生!欺负小的!”
铁匠赵大锤的儿子赵铁柱,个子最壮,猛地站起来,
眼睛瞪圆,拳头捏得咯咯响。
“不能让他们毁了学堂!”
旁边木匠的儿子王木头也红了眼。
这群孩子在工坊帮过工,手脚麻利,有股韧劲。
怒火烧掉了害怕,只剩下一个念头:护住这里!
赵铁柱一眼看到墙角立着的几把扫院子的大竹扫帚,
竹枝又长又韧。他二话不说,冲过去抄起一把,
吼了一声:“跟我上!护学堂!”
声音带着变声期的沙哑,像点着了火。
“护学堂!”
“打跑他们!”
几个大孩子嗷嗷叫着,有的抓起扫帚,
有的抡起门后挑水的扁担,有的顺手抄起地上预备做桌椅腿的短木棍。
一群半大孩子,像被激怒的狼崽子,呼啦啦冲出教室门!
“嗯?”一个举着石头要扔的恶仆一愣。
赵铁柱冲在最前头,双手抡起沾满泥灰的大竹扫帚,
用尽全力,对着最近一个恶仆的腿脚横扫过去!
“啪嚓!噗——!”
竹枝狠狠抽在恶仆小腿上,力道十足,
更带起地上厚厚一层浮土灰泥,瞬间糊了他一脸一身。
恶仆“哎哟”惨叫,捂着眼睛连连后退,活像个泥猴。
“哈哈哈!叫你扔!”
王木头灵活地绕到一匹马侧面,手里的扁担不打人,
对着那匹正不安刨蹄子的马屁股,狠狠捅了一下!
“唏律律——!”马儿吃痛受惊,猛地撅蹄子蹦跳起来!
“哎呦!”马背上的卢家子正得意举鞭,猝不及防,
身体猛然后仰,“噗通”一声,被惊马直接掀下来,
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儿,华丽锦袍沾满尘土。
“打!打跑他们!”
“别让他们靠近教室!”
孩子们没有章法,全凭一股狠劲,
哪里人多、哪里马惊就往哪里冲。
扫帚专门往人脸上招呼,带起漫天灰尘;
扁担专捅马屁股;木棍瞅准机会敲落单恶仆的小腿。
一时间,学堂门口尘土飞扬,马嘶人叫,乱成一团。
“我的眼睛!全是灰!”
“少爷小心!”
“马惊了!快拉住!”
“哎哟!谁敲我腿!”
恶仆们被这劈头盖脸的灰土和捅马战术搞得手忙脚乱。
几个纨绔更狼狈,有的死死抱住马脖子吓白了脸,
有的像卢家子一样摔在地上,还有一个崔家子被赵铁柱扫帚带起的灰土呛得连连咳嗽,
眼泪鼻涕横流,半点世家公子的样子都没了。
“工坊的兄弟们!有人欺负孩子和先生!抄家伙!”
混乱中有人吼了一嗓子。工坊离得不远,动静早惊动了人。
一看学堂出事,正在休息的工匠、青壮劳力们眼睛瞬间红了——
学堂里的孩子,是他们的骨血!
呼啦啦,几十号拿着锹把、扁担、甚至空手的汉子怒吼着冲过来,
声势像决堤的洪水!
秦红梅带着恪记护卫队匆匆赶到时,
正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一群半大孩子像不知疲倦的小老虎,
拿着扫帚扁担还在追打狼狈的恶仆;
几个华服纨绔要么在地上哼哼爬不起来,
要么被惊马驮着打转;
工坊的汉子们像一堵愤怒的人墙,把纨绔和恶仆死死围在中间,怒目而视。
秦红梅嘴角抽了抽,强忍着没笑。
她一挥手,护卫队上前,客气但强硬地把那几个鼻青脸肿(主要是摔的)、
一身狼狈的世家子和灰头土脸的仆从“请”了出去。
工坊的汉子和“护校”的孩子们死死盯着,
直到闹事者消失在官道拐角,才爆发出震天欢呼!
“赢喽!”
“坏人被打跑喽!”
教室里的孩子们也涌出来,小脸兴奋得通红,
围着赵铁柱、王木头这些“英雄”叽叽喳喳。
刚才吓哭的小豆丁,也破涕为笑,崇拜地看着大哥哥。
消息长了翅膀,当天就传遍长安城。
“听说了吗?崔家、卢家那几个不成器的,今儿在南郊栽大跟头啦!”
“咋回事?”
“嘿!去蜀王办的义学捣乱,被一群半大孩子,拿着扫帚扁担揍趴下啦!
马都惊了,摔得那叫一个惨!”
“哈哈哈!真的假的?扫帚扁担打跑了骑马带仆的公子哥儿?头一回啊!”
“千真万确!我亲戚在工坊干活,亲眼所见!
扫帚糊脸,扁担捅马腚…”
“世家子南郊逞威,扫帚阵前马失蹄!”
“扁担对长鞭,稚子护学堂!”
各种添油加醋的段子迅速流传,成了长安百姓最解闷的笑料。
这场闹剧般的冲突,效果却出奇的好。
学堂里,孩子们看赵铁柱他们的眼神充满崇拜亲近,
读书声更响亮整齐了,仿佛要把那股护校的劲儿用在认字上。
工坊里的工匠和流民,干活腰杆挺得更直,劲头更足——
蜀王给他们盖房、做工、护着娃读书!这份恩情沉甸甸的。
几个原本忐忑的寒门先生,目睹了孩子们护校的勇敢,
感受到工坊汉子朴素的愤怒和支持,
心里的矜持化作了沉甸甸的责任。
老算学博士王孝通捋着胡子,眼里有光:
“民心可用,这学堂,大有可为!”
李恪得知事情,赶到学堂时,
正看到赵铁柱、王木头等几个半大孩子被众人围着,
小胸脯挺得老高,脸上还带着兴奋和泥土的痕迹。
他心中一动。
他走到人群前,朗声道:“今天的事,赵铁柱、王木头…你们几个,
临危不惧,护卫同窗,守护学堂,做得很好!
从今天起,学堂成立‘护校队’!你们就是第一批队员!
由秦管事派人,教你们队列纪律和护校职责!”
孩子们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欢呼!
赵铁柱等人激动得满脸通红,感觉从未如此荣耀。
然而,长安城的风暴并未平息。
第二天,太极宫,两仪殿。
气氛凝重。李世民坐在御座上,眉头微皱。
长孙无忌手持玉笏,一脸痛心,声音洪亮地奏道:
“陛下!蜀王李恪,放纵城南流民行凶,殴伤良家子弟,
致崔氏子卢氏子等人伤重受惊,至今卧床!
此风断不可长!流民凶悍,聚众滋事,藐视法纪,
若不严惩,恐成长安大患!
臣恳请陛下,严查蜀王,约束流民,以正国法!”
他话音刚落,李恪一步跨出班列,脸上没有慌乱,反而带着凛然之气。
他双手捧起一份文书,声音沉稳有力:
“陛下!儿臣查明!昨日城南义学之事,
实乃崔、卢等数名子弟,纵马携仆,擅闯儿臣奉旨所设、
专为工坊子弟及流民孤儿启蒙之所!
彼等口出秽言,辱骂师生,投掷杂物毁坏学堂,
致使教学中断,幼童受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长孙无忌:
“儿臣学堂之中,皆为遵纪守法之良家子弟与寒门师者!
暴徒行凶之际,几个稍长的学生,激于义愤,
拿起清扫学堂所用之扫帚、扁担,自卫反击,驱赶暴徒,
保护同窗幼弟幼妹及学堂!此乃人之常情,
亦是扞卫陛下所倡教化之尊严!
敢问陛下,若自卫护学亦有罪,岂非纵容恶徒横行,
践踏朝廷教化,寒天下向学之心?”
李恪的话条理清晰,将事件定性为“暴徒擅闯学堂行凶,学生被迫自卫护校”。
他强调了“奉旨所设”、“专为工坊子弟及流民孤儿”、“陛下所倡教化”这些字眼。
李世民看着李恪呈上的“诉状”,上面详细记录了纨绔捣乱的过程和部分人证。
他又瞥了一眼殿下那几个被家人搀着、鼻青脸肿还带着酒气、眼神躲闪的崔卢子弟,
对比李恪义正词严的样子,心中明了。
他脸色沉了下来,怒气翻腾。
这些不成器的纨绔,被人当枪使,还闹出大笑话,把世家脸都丢尽了!
“够了!”李世民一声低喝,打断想争辩的长孙无忌,
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此事,双方皆有不当!
崔卢等子弟,年少轻狂,擅闯学堂,扰乱秩序,
罚闭门思过三月,抄写《礼记》百遍!
其家中长辈,约束不严,罚俸一月!
蜀王李恪,学堂管理亦有疏漏,致使冲突发生,罚俸三月!
学堂护校学生,其情可悯,然聚众持物终非善举,
责令恪记护卫严加管训,导其向正!
此事到此为止,任何人不得再生事端,违者严惩不贷!”
各打五十大板,看似公允,实则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对李恪和学堂,几乎毫发无损。
“儿臣(臣)遵旨!”李恪躬身领命,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心里却一片雪亮。
罚俸?闭门思过?这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