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蹲在那堆灰白色的粉末前,捻起一撮。
粗糙的颗粒在指尖摩擦,带着泥土的湿冷气息,还有一股几乎无法察觉的淡淡氨味。
杂质太多了。
他眉心拧成一个疙瘩。
这样的纯度,连理论爆炸下限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根本就是一堆无用的废土。
“大人……”
巴特总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颤抖,小心翼翼,仿佛在跟一个随时可能彻底崩溃的病人说话。
“这些东西……真的有用吗?”
艾伦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没用。”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像北境冬日里最冷的冰。
巴特和汉斯刚刚燃起一丝微光的心,瞬间被这两个字砸得粉碎。
两个人的脸同时垮了下来,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绝望。
“现在没用。”
艾伦补充了一句,他的目光越过两人,扫过仓库里堆积如山的木炭和硫磺。
“但很快就会有用了。”
他转过身,直视着自己最信任的两个手下,那眼神深邃得让人心慌。
“巴特,我需要一口大锅,越大越好。”
“还有,把我们所有的清水都集中起来。”
“什么?”
巴特以为自己听错了,苍老的声音陡然拔高。
“大人,水井里的水只够我们再喝三天了!您要……”
“拿去烧。”
艾伦的指令简单到粗暴,不带一丝一毫的商量余地。
“烧水?”
汉斯在一旁瓮声瓮气地插话,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大大的不解。
“大人,现在可不是悠闲喝茶的时候吧?”
“不是烧水。”
艾伦的目光终于从那些材料上移开,落在那堆最碍眼的灰白色粉末上,眼神里透着一股冰冷的专注。
“是煮土。”
“煮……土?”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劈在了巴特总管的天灵盖上。
他的嘴唇开始无法控制地哆嗦,他看着艾伦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担忧,彻底变成了纯粹的恐惧。
他确信,他们的领主大人,在巨大的压力之下,终于,彻底疯了。
“大人!请您清醒一点!”
他几乎是哀求着,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们没有时间了!黑木领的军队随时都可能兵临城下!我们不能把最后的水和柴火,浪费在……浪费在煮泥巴上啊!”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艾伦的语气依旧平静,平静得可怕,但其中蕴含的意志,却像深埋地下的钢铁,冰冷,坚硬,无法动摇。
“巴特,汉斯,看着我。”
两人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
“你们有两个选择。”
艾伦伸出两根手指,在他们面前晃了晃。
“第一,什么都不做,打开城门,等着黑木领的大军把我们所有人碾成城堡地砖上的肉泥,然后让秃鹫来收拾残局。”
“第二,相信我这个你们眼里的疯子,按我说的去做。”
他的声音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在两人脸上缓缓扫过,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
“我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你们选。”
沉默。
仓库里死一般的沉默,只有外面呼啸的寒风声,像是亡魂的呜咽。
汉斯这个铁塔般的壮汉,第一个有了动作。
他没有说话,只是向前一步,对着艾伦,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甲。
“咚!”
那一声沉闷的巨响,是他用行动做出的回答。
然后,他决然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我去搬锅!”
巴特总管呆呆地看着汉斯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艾伦那双不带任何人类感情的眼睛。
最后,他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那具苍老的身体,深深地,深深地弯了下去,仿佛再也直不起来。
“……我去……调集清水。”
他的声音,细若蚊蝇,充满了认命般的疲惫。
城堡的庭院里,升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
火焰舔舐着夜空,将周围人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一口足以给几十人煮饭的大铁锅被架在火上,汉斯正带着人,一桶一桶地把领地里最后、最清澈的井水倒进去。
每一桶水泼进锅里,都像是一桶油浇在领民们的心上。
他们远远地围观着,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惊恐,不解,还有一丝被抛弃的怨恨。
他们的领主,在敌人兵临城下之际,竟然在庭院里架起了大锅,用他们赖以生存的饮水,煮着一堆从厕所墙角刮来的脏土。
艾伦对那些能杀死人的目光恍若未闻。
他亲自指挥着卫兵,将那些混杂着泥土草根的肮脏硝石,一铲一铲地倒进已经沸腾的锅里。
“刺啦——”
锅里的清水瞬间变得浑浊不堪,翻滚着黄褐色的泡沫,一股混杂着氨水和土腥气的恶臭,瞬间弥漫了整个庭院。
“搅拌!用尽全力!不要停!”
艾伦对着负责搅拌的卫兵吼道,声音嘶哑。
卫兵们咬着牙,用特制的长长木桨,费力地搅动着那锅令人作呕的“地狱浓汤”。
巴特总管站在一旁,心疼得脸都在剧烈抽搐。
每一桶倒进去的清水,每一根丢进火里的木柴,在他看来,都是在加速消耗银霜领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
时间,就在这诡异而绝望的场景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锅里的“泥汤”被熬煮得越发粘稠,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一场领主大人临死前最后的荒诞闹剧时。
一个声音撕裂了这压抑的平静。
“报——!”
一名负责了望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进庭院,他身上的皮甲满是泥污,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尖锐刺耳。
“大人!黑木领!黑木领的斥探骑兵!已经出现在迷雾森林的南边边缘了!”
“轰!”
围观的人群像是被投入了炸药,瞬间炸开了锅。
“天哪!他们来了!”
“我们就知道!领主疯了!我们死定了!”
绝望如同黑色的瘟疫,瞬间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巴特总管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他踉跄一步,几乎要瘫倒在地。
“大人……来不及了……他们最多……最多半天就能兵临城下!”
汉斯也提着战斧冲到艾伦面前,巨大的手掌握住了斧柄,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
“大人!下令吧!我们跟他们拼了!”
然而,艾伦仿佛变成了一尊石雕。
他没有听见斥候的警报,没有看见领民的恐慌,也没有理会手下的请战。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死死地钉在那口翻滚着恶臭泥浆的大锅上。
“火撤掉。”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穿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大人?”
汉斯愣住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把火撤掉!”
艾伦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喙。
“再去找几块干净的亚麻布过来,越多越好,层叠起来!”
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艾伦指挥着几个还算镇定的卫兵,用准备好的厚厚亚麻布作为简易的过滤器,将那滚烫的、散发着恶臭的泥浆,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过滤到另一口干净的锅里。
泥土,草根,石子……所有不溶于水的杂质,都被那厚厚的亚麻布死死挡住。
而过滤出来的液体,虽然依旧是难看的黄褐色,却变得清澈了许多,不再有那些令人作呕的固体悬浮物。
“现在,等。”
艾伦看着那锅热气腾腾的液体,吐出了两个字。
“等?”
巴特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再也无法维持一个总管的体面。
“大人!我的大人啊!我们还等什么啊!再等下去,黑木领的攻城锤就要砸在我们的脸上了!”
艾伦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口锅前,像一尊守护着秘密的雕像。
时间仿佛凝固了。
庭院里,一边是末日降临般的恐慌与绝望,哭喊声此起彼伏。
另一边,是他们的领主带着几个卫兵,围着一口热气腾腾的怪异汤锅,进行着令人费解的、死寂般的等待。
矛盾,荒诞,诡异到了极点。
随着时间的推移,锅里的液体不再冒出蒸汽,温度在北境寒冷的空气中迅速下降。
就在巴特的耐心和希望都即将燃烧殆尽,准备冲上去摇醒这个“疯了”的领主时。
奇迹,发生了。
在锅底,在那浑浊的黄褐色液体中。
一点点洁白的,细微的晶体,悄然无声地析出。
越来越多。
它们彼此连接,生长,在锅底铺了薄薄的一层,在那肮脏的液体里,绽放出纯净得刺眼的光芒。
巴特瞪大了眼睛,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锅底。
汉斯也看呆了,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一直面无表情的艾伦,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更带着一丝冰冷的疯狂。
他无视了锅壁还带着的余温,直接将手伸了进去,从锅底捞起一把湿漉漉的晶体。
他摊开手掌,举到巴特的眼前。
那是一捧洁白,纯净,在火光下闪烁着微光的针状结晶。
再也没有泥土的肮脏。
再也没有杂质的混浊。
硝酸钾,提纯成功。
艾伦抬起头,看向已经面无人色,如同石化的巴特总管。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足以颠覆这个世界的力量。
“现在,我说的‘它’,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