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渊村。
昨日那场巨大爆炸掀起的蘑菇云早已散去,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重的硝石硫磺燃烧过的刺鼻气息,混杂着新翻出的泥土咸腥和铺天盖地、无边无际的白。
盐!
如同被大地深处的神灵一夜之间慷慨倾泻而出!
厚厚的盐层被爆炸掀开,堆积成小山,像是流淌的浅川,在初升不久的朝阳下,闪烁着强烈矿物反光的颗粒光泽,亮得炫目,如同碎落一地的寒冰钻石。
场面混乱而喧腾。
近百名禁军士兵,褪去了惯常披挂的冰冷甲胄,穿着简陋的粗麻布兵勇服。
他们如同淹没在白色盐海中的工蚁,在那巨大的洞穴豁口前忙碌穿梭。
一些人从洞口鱼贯而入,小心翼翼地踩着湿滑松散的盐层,挥动特制的盐铲,将洁白如雪的盐晶挖出,装进同样粗糙的麻布袋里。
更多的人则在外面接力,接过鼓鼓囊囊的沉重盐袋,或搬或扛或两人抬,步履艰难地穿过被盐粒覆盖的小径,将其转运到停靠在村口稍远处,那相对平坦之地的几十辆马车上。
沉重的麻袋压弯了他们的脊梁,汗水和盐粒粘在一起,在他们脸上凝成白色的汗渍,每一脚下去,雪白的盐末都被踩得飞溅起来。
这画面奇异而笨拙。
林晚站在洞穴豁口边一块相对高些的大石上,成了这白色工蚁大军中的指挥塔。
她清瘦的身影在巨大的盐窟背景衬托下,显得有些单薄,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脸上、头发上、甚至睫毛上都沾了不少白色的盐末,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纤瘦却极有力量感的小臂。
她的手指不断指指点点,声音穿透搬运的嘈杂和盐粒飞洒的簌簌声:
“那里!洞口右上边的岩层缝!别光挖底下,那层晶体最硬杂质少,挖出来单独打包!”
“这边!第三队!动作快!先装第三车,满三车立刻出发,往岭南方向,每车队配三人护卫!”
“轻点!说了轻点!盐晶很脆!踩碎多少浪费多少,那些细的粉末收集起来,一样用!不能漏!”
“还有你们几个!别光傻看着!帮忙把车辙前面的盐滩扫开,不然陷进去怎么走?”
她的指令清晰、急切、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严厉,像一个吝啬又精明的管家婆,在最大限度压榨着每一颗盐粒的用途和每一分时间。
在这片挥汗如雨的混乱中,有两个身影格格不入。
一处相对干燥还保留着些许青草的高坡上。
护国大将军陆俊,他卸下了沉重的铠甲,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靛蓝色劲装,但那挺拔的身姿和眉宇间沉淀的威严,依旧如磐石般醒目。
他看着眼前这滑稽又艰辛的“战场”搬盐景象,脸上表情十分复杂,混杂着震惊、无奈,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疲惫。
他身旁,九王爷萧景珩更是懒散。
他姿态随意地靠在一块石头上,一身利落的骑装也沾了不少白点。
脸上带着一丝惯常的玩世不恭,嘴角叼着一根枯草杆,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眯着眼看下面忙乱的场面,眼神里带着揶揄。
“啧……”
萧景珩吐出嘴里的草茎,转头看向身旁的陆俊,唇边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
“我说陆大将军啊,您这堂堂三品护国将军,率领着陛下最精锐的禁卫铁骑,今日却用在这‘运盐攻坚’的差事上……”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拖长了语调,“真是大材小用,牛刀杀鸡,实在是……委屈了哇!啧啧啧……”
陆俊眉头瞬间打了个死结,脸皮抽动了一下。
他闷哼一声,狠狠瞪了萧景珩一眼,瓮声瓮气地反驳:
“王爷可别取笑了,今日之事乃民生大计,关乎岭南数百万疫民的安危,救民于水火,本就是军人本分,盐就是药!搬盐就是救命!何谈委屈?有何委屈?只要能救命,在下定在所不辞!”
萧景珩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伸出手指,故意轻轻拍了拍陆俊厚实的肩甲,发出“啪啪”的轻响,眼神却狡猾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
“哦——?”
他拖长音调,眼睛笑得弯弯,“陆将军真是豪气干云!好一个在所不辞!既然如此仗义……”
他的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毒蛇吐信般快如闪电:
“那——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嘛!还请将军好人做到底,顺便派出几支快马,押上这前几车救命的‘药’……”
他指着下面正在装车、由几匹健壮军马拉着的盐车。
“一路直送岭南瘟疫最重的几处要塞?陆将军麾下的健儿,定然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必将这‘雪中盐炭’,及时送到疫区父老手中!解……燃眉之急哪!”
“噗——!”
陆俊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他猛地扭头,难以置信地瞪着萧景珩那张写满了“就是讹上你了”的笑脸。
“王爷!您这……”
陆俊只觉得头皮发麻,额头青筋隐隐跳动,又急又气。
“运送粮盐药材是地方州府的职责,有专门的粮道和驿站运送调度,我这禁军按大晟律法,只负责皇城护卫、讨伐逆臣,可万万不能拿来干这……”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个尖利得变了调的嘶喊声硬生生打断。
“王爷!将军!不好啦!不好啦!”
一个跑得满头大汗、脸色煞白的青年衙役,连滚带爬地冲上这处小坡,他神色惶急,眼中满是恐惧,上气不接下气,手指颤抖地指向金石县城方向:
“陆……陆钦差,传……传皇上口谕!”
衙役几乎是用尽力气吼出来的,声嘶力竭。
“命……命新任李大人……即刻!即刻将……盐渊村剩下的所有……所有男女老幼……”
他大口喘气,仿佛后面的话需要用命来喊。
“无论是谁,是活人还是能喘气的!统统……统统就地问斩啊——!”
“斩”字尚未彻底落音。
“什么——?”
如同平地炸开两道惊雷!
几乎是同时,林晚指挥搬盐的清叱声骤然消失。
高坡之上,一脸玩味笑意的萧景珩,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凝固,那抹懒散的笑意被一股足以冻结空气的狂怒彻底撕碎。
他猛地站直身体,如同一柄杀气冲霄的利剑。
“陆青阳——!”
一声撕心裂肺的厉吼,不是出自暴怒的萧景珩或陆俊。
而是——林晚!
只见那个原本站在高高盐石上指挥若定的纤细身影,如同突然折翼的白鸟,从石顶踉跄着冲了下来。
她几步冲到那瘫在地上喘气的衙役面前,一把死死揪住衙役的衣领。
她的力气此刻大的出奇,几乎要将那衙役整个人提离地面,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完全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血喷出来的:
“你说什么!就地问斩?盐渊村……就只剩些老弱妇孺了,哪来的暴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