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木纹桌面上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卫生局的领导拍着胸脯说支持,答应从市立医院、妇幼保健院抽调人手。\"
记忆如潮水般漫上来。宋主任想起第一次去市立医院时,白大褂们围在暖气片旁搓着手,听他描述北大荒的寒风能把鼻涕冻成冰碴。
想起在妇幼保健院,护士长指着墙上的锦旗说:
\"我们这儿接生的产妇,有些连县城都不愿意去,何况是北大荒?\"
最让他难堪的,是某次酒局散场后,听见年轻医生醉醺醺地嘟囔:
\"去那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还不如在门诊多开两盒药......\"
\"那些大夫护士一听要来北大荒,\"
宋主任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是被风卷走的残叶。
\"都互相推辞。有个小伙子甚至说,宁愿去山区支教,也不来这儿遭罪。\"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钢笔,笔帽上的红星早已磨损。
\"后来市里下了文件,说特殊人才补贴提高两倍,可愿意来的,还是寥寥无几。\"
窗外的雾渐渐散了,阳光却依然苍白。宋主任望着远处田间正在劳作的村民,他们佝偻的背影在麦浪里忽隐忽现。
\"久而久之,这件事也只好作罢了。\"
他合上笔记本,金属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惊得铁皮柜里的账本簌簌作响。
\"不过......\"
他突然抬头,目光扫过王建国发亮的眼睛和赵书卓紧抿的嘴唇。
\"你们说的那个杨小花......真能挑起这担子?\"
晨光在宋主任办公室的青砖地上缓缓爬行,王建国望着桌面上堆积如山的文件。
那些盖着红章的报表和密密麻麻的批注,仿佛诉说着这位老主任的操劳。
宋主任的话音落下后,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墙角老式座钟发出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王建国伸手抹了把额头上的薄汗,粗布工装的袖口蹭过脸颊,留下一道淡淡的泥痕。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中透着坚定与自信,不慌不忙地开口道:
“宋主任,听您这么一说,我算是明白了,说到底,无非就是人手的事。”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那个皱巴巴的笔记本,轻轻翻开,泛黄的纸页间还夹着几片干枯的艾草,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您看,咱们现在面临的困境,就像这艾草,看着干枯,可只要有合适的机会,照样能派上大用场。”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向宋主任,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里,有疑惑,也有一丝期待。
王建国继续说道:
“如果有了医生护士,是不是就可以建立卫生所了?”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仿佛已经看到了卫生所建成的模样。
宽敞明亮的房间里,药柜整齐排列,医护人员忙碌而有序地为村民们诊治。
宋主任原本微微佝偻的脊背突然挺直,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这个问题,他不知在心里问过自己多少遍,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此刻从王建国口中说出,竟让他心中泛起一丝希望的涟漪。
“那是当然!”
宋主任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带着几分激动,他伸手重重地拍了拍王建国的肩膀。
“医生护士是最大的难题,这些年,我四处奔波,求爷爷告奶奶,就是想解决这个问题。”
“解决了这个问题,场地、设备这些都好说,就没有什么难事了!”
说到这里,宋主任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他转过身,望向窗外那排光秃秃的杨树,枯枝在寒风中摇曳。
“可这谈何容易啊,”
他喃喃自语道:
“北大荒条件艰苦,留不住人才,那些大城市来的医护人员,来了没几天就走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王建国握紧拳头,向前半步,语气坚定地说:
“宋主任,这次不一样!咱们队里新来的杨小花同志,她可是正儿八经在城里医院干过五年的护士,打针、换药、处理常见病,样样在行。”
“而且她愿意留下来,为咱们北大荒的乡亲们服务!”
他的眼中闪烁着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卫生所在这片黑土地上拔地而起的模样。
“只要有了领头人,再在村里找些年轻姑娘跟着学,慢慢培养自己的医护队伍,我就不信,这卫生所建不起来!”
王建国难掩眼底的雀跃,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随着他激动的动作轻轻颤动。
他往前探着身子,粗粝的手掌重重按在宋主任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震得搪瓷缸里的茶叶渣都跟着翻涌起来:
“宋主任,你说巧不巧!”
他的声音带着破风箱般的爽朗,惊得窗外老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书卓哥昨天从火车站接回个人——”
话未说完,赵书卓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耳朵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
他慌忙伸手拉扯领口的风纪扣,却把纽扣错扣进另一个眼洞。
王建国浑然不觉,继续眉飞色舞地说着,喉结在布满汗渍的脖颈间上下滑动:
“是他对象!杨小花同志可是实打实从市立医院出来的护士,护校正经八百毕的业!”
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牛皮纸,展开来竟是半张泛黄的《市立医院院报》。
报角残缺处,依稀可见“优秀护理标兵”几个铅字:
“我打听过了,她在急诊室值了五年夜班,发高烧、急性肠胃炎、小儿惊厥……这些常见病的处理,比咱们公社卫生所的大夫还利索!”
阳光斜斜照进窗户,在王建国手背上投下跳动的光斑,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天帮沈春华修鸡窝时的草屑。
宋主任摘下老花镜,用衣角反复擦拭镜片,露出眼角细密的纹路。
他望着赵书卓局促不安的神情,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这个小伙子冒雪送发烧的知青去卫生所,自己却冻得落下病根。
此刻年轻人耳尖通红的模样,倒和当年背着病人在雪地里狂奔时的坚毅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