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昭楚到底是和染之去了静心庵。”
三皇子指尖拈起棋盘上的枣木‘车’子,往楚河对岸重重一推,棋枰相撞发出清脆声响,继而啧啧道,“这象棋果真是有趣,染之怎会有如此多的巧思?”
林明礼垂眸落下一枚棋子,唇角微扬,“林御史一向如此。”
“可姑姑若是出面调和,父皇恐不会推拒。”
“当下无论是皇后与太子,亦或是淑妃与二皇子,就连殿下您,也对林御史倚仗的上柱国心怀忌惮,林夫人在其中的分量,想来不必臣赘言。”
林明礼执棋子在棋盘上凝滞一瞬,旋即又提‘马’落子,面上仍带笑意,“长公主虽能左右陛下的决断,可终究是仅限在朝政外的诸事,或是宫帷琐碎。然现今牵涉国祚根本,绝非三言两语便能动摇圣心。”
三皇子自然懂得个中的道理,可上柱国一旦因此动怒,他父皇也未必肯公然回护。反倒如今看似置身事外的姿态,俨然是要观望他们接下来会如何动作。
念及此处,他心头不由地升起一丝烦绪。
“那接下来又当如何?”
“殿下可知林夫人未及笄前,陛下原是有意赐婚给某位皇子。彼时,坊间盛传她或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林明礼话音微顿,垂眸看向棋盘,温声提醒,“殿下,该轮到你了。”
三皇子现下哪还有心思下棋,“嗐呀,明礼,吾素来不会纠缠这些陈年往事。”
林明礼摇头笑笑,“殿下不妨细想,陛下当初为何对林夫人的婚事多有犹疑,反倒在赐婚林御史时爽快应允?”
迟疑片刻,三皇子心直口快道,“上柱国若是不点头,这门亲事怕也难成吧?”
“若是陛下赐婚,上柱国焉能推辞?可换而言之,上柱国也深谙圣意。若将李时安赐婚给某位皇子,便不啻于确立储君。届时,东宫易主不过须臾。”
“可······可如今父皇为何又默允我等拆散林尽染与李时安的婚姻。”
林明礼微微眯了眯眼眸,字斟句酌后方道,“太子虽无军方根基,却占着嫡长名份的大义。殿下与二皇子虽得谯国公与南海赵氏鼎力相助,可大军终归是远在边镇,难对京畿形成威慑,此为制衡之术。然此时借由解散这门姻亲,一来试探上柱国的底线,二来亦是要折损林御史的声名。”
世家大族与寒门士子对林尽染的态度判若云泥,科举阻断世家门阀的仕进,那些被触逆鳞的老臣,只会对他愈发仇视;可天下学子却视他为寒门崛起的引路人,感恩戴德者不计其数。待朝堂历经几轮换血,林尽染的声望只会如日中天。彼时,若还有李氏作倚仗,这大楚还能是大楚么。
林明礼的直言相告,令三皇子霎时顿悟。
“依你所言,父皇定是要拆散他们?”
林明礼点了点头,“陛下肯容昭楚公主与林御史私相往来,足见他深受器重。如今棒打他与李氏的姻亲,转而促成与昭楚公主的婚事,实则也是在护他周全。”
三皇子面露惊诧之色,“明礼如何知晓父皇的心思?”
“林御史身兼治书侍御史与内阁大学士,既掌监察百官之权,又可介入六部政务,此等恩宠固然是陛下器重,却也不仅是做给外人看。”林明礼深长地一笑,身子微微前倾,随即抛出话题,“殿下可还记得,上回封赠诰命的是哪家夫人?”
“应当是···应当是······”三皇子挠了挠额角,指节蹭得发鬓微乱,终究没能说出个确切来,讪然笑道,“时隔太久,实在记不大真切。”
“正如殿下所言,自世子李荣元战死后,世子之位悬而未定,二夫人也因此拒辞诰命。大将军府固然可以自视清高,但陛下口中这位‘皇叔’,会否反遭捧杀呢?”
大将军府的做法可谓是特立独行,然这等清流也难免遭人记恨,楚帝的做法无异于在放大这等清高行径。世族大家忌惮上柱国手中的军权,不敢置喙,却也积怨已久。
三皇子骤然收敛笑意,腾身而起,于屋内反复疾走,靴跟磕在青砖上发出急促声响,良久忽然驻足,面颊绷得生紧,“你的意思是,父皇早有布局?只待时机成熟,便要一举扳倒大将军府?”
“并非扳倒大将军府,而是收回军权。”林明礼眸色微凝,缓缓端起茶盏啜饮小口,遂又继续说道,“以微臣之拙见,陛下既想借公主和林御史的姻亲,笼络以他为首的寒门学子,又要划清他与陇西李氏的界线。而下一步料想是要借其他说辞,由御史死谏,褫夺军权。”
御史台中许昇与林尽染素有嫌隙,倘若谋划顺利实施,以前者善妒的脾性,无疑会在李、林两家危难之际落井下石,试图博取圣心,如此便能接替御史大夫的位子。
三皇子眉峰微蹙,迟怔片刻方道,“可是······父皇若要收归军权,料想上柱国未必会推辞。”
“殿下莫非是忘了李荣元一案么?上柱国若是交出军权,又该如何追查当年的真相?”
“李荣元一案早已了结,涉案官员也已伏法······”
“殿下!”
林明礼兀地打断三皇子天真的话语,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徐徐起身,面色骤然凝重,“林御史两年前被贬江南,以监察御史之职赶赴钱塘,坊间将他传的神乎其神,却唯独忽视他从江南带回的杨湜绾。若前任兵部尚书杨叔同与杨老太爷素有嫌隙,又怎会将其过继在大房名下。由此可见,杨府大房与三房过从甚密,杨老太爷或可知晓几分内情,想必林御史也一直在顺着线索追查旧案。”
三皇子的唇瓣微嚅,实在难以想象,这些细微处竟还藏有诸多深意。
“可···可这些又有何关联?”
林明礼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殿下,难道你还不明白么?如今陛下不惜惹恼上柱国,屡屡碰触底线,除了急着收回军权,还有一种解释,李荣元之死怕是与皇室脱不开干系。”
三皇子强颜扯了扯嘴角,笑声里带着几分发虚,“绝无可能···太子和老二不过年长吾两岁,彼时我等还未及冠,哪儿来的这般城府。再者,此案牵涉民、兵、工部及司农寺、太府寺官员,何人能有如此手段,能联合他们谋害李荣元,这纯属是无稽之谈。”
“倘若元谋出自宫帷呢?”林明礼语音微顿,语调稍缓,“殿下可知,自陛下登基以来,谁能不经通传便可自由进出文英殿?”
三皇子仍在忖度他那前半句话,旋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自然只有林尽染。”
林明礼摇了摇头。
“还有昭楚,她素来深得父皇恩宠。”
可转念一想,昭楚不过将将及笄,彼时又怎能联合各部司的公卿。
“然则还有一位,二皇子的生母——淑妃!”
三皇子暗暗心惊,可细细回忆过往,淑妃确实不经通传便能进出文英殿,饶是当下只要她愿意,依旧如是。可阿母也顺嘴提过几句,淑妃近些年实则不算得宠,毕竟陛下也未曾在她的寝殿安歇······
他倏然疾步至门前,伸头探了探,随即重重合上门,脸色登时一沉,“明礼,宫帷里的秘事,你又是从何知晓?”
“内人与二皇妃素来亲近,何况筹谋此事须得有二皇子助力。”
三皇子点点头,默默地撑在案边落座,“你说的这些,染之知道么?”
“此案已然定性,仅凭卷宗根本难以察觉端倪。林御史至今还未有动作,恐也只是怀疑,并无确凿实证。”
三皇子顿觉头昏脑涨,这错综复杂、铺天盖地的线索一股脑地放在他面前,反教他难以梳理,遂扶额轻叹,“明礼,你以为我们该当如何?”
自上次坦诚相谈后,三皇子俨然对搅黄林李两家的婚姻心存顾忌,此刻将这些琐碎线索一一剖析,不过是想借由利弊权衡坚定其心志。至少上柱国若无谋逆之心,选择继续效忠皇室,然现下皇后与淑贵妃难逃脱联袂公卿谋害李荣元的嫌疑。而放眼成年皇子中,上柱国若想继续查明真相、严惩元凶,三皇子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父皇既默允拆散林尽染与李时安,试图收归军权,足见对太子并非全然满意,难道李荣元之死当真与皇后和淑妃有关?不对······这里仍有疏漏。’
三皇子揪住其中的一丝破绽,忙道,“父皇试图收归军权,也未必是对太子不满,何以不是为巩固皇权,亦或是替太子铺路?”
林明礼倏然拊掌长笑,“殿下果真心细,已然察觉到此间关键。殿下可知林御史若要破局,棋眼在何处?”
他下意识地接过话茬,“假若告发染之与昭楚私通,纵是如此,他也能破开一条生路么?”
“是。且往后李氏与林御史的地位只会愈发稳固。”
三皇子心里咯噔一声,勉强挤出几分笑意,怅然道,“那吾等又何必筹谋,明礼能看清的,染之未必会当局者迷。”
“可此人,饶是上柱国也不敢妄动。”
沉默了许久,他还是忍不住相问,“谁?”
“鸿胪寺客馆,突厥王子,阿史那步利设!”
林明礼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眸色微凝,语调轻柔,恰似是在为这句话作解释,“突厥王子若是在长安遭遇刺杀,突厥方定然会兴兵南下,届时上柱国的地位无人能撼动,唯恐数年乃至十数年也难以收归他手中的军权,我等试图强拆林李两家的婚姻自然会无疾而终。”
“那如今的诸多谋划,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殿下言之过早。”林明礼语音稍顿,舔了舔略有发干的嘴唇,眸中未有丝毫黯然,反而是愈发地灼热,“眼下的局势更像是楚河汉界两边的兵卒,两方都在一步接一步地试探。北境因贸易坊而维系短暂平和。长此以往,大楚和突厥的交融定然是大势所趋,林御史这手‘不战而屈人之兵’果真是极妙。然依目下的情形,上柱国与林御史是要斩除未熟硕果的根茎,还是舍小家护大局,微臣也很期待。”
三皇子脊背倏地漫上一层凉意,冷汗涔涔往外冒,几是已沁透内衫,喉间不自觉滚过一声轻颤,抬眼再看时,眼前哪还是记忆中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字里行间藏着的筹谋与城府,当真是有如刀光剑影般森冷。
诚然,如今他哪还有退路可言,自陈若锦偷偷将昭楚骗出宫的那日起,他已然深陷漩涡当中。
林明礼今日的坦诚,虽让他悬着的心稍着实地,却也不敢全然松懈。这般险中求胜的路数,终究容不得乐观,至少目下看来,相较太子与老二,他总归多了一两分胜算。
“明礼,倘若······倘若上柱国或是染之当真刺杀突厥王子,我们岂不是又陷入被动?”
“自陛下洞悉殿下的谋划起,鸿胪寺客馆的守备日益森严。若非大肆兴兵,强闯皇城,想来突厥王子的性命无虞。”
三皇子暗自松了一口气,“你又何必吓我,染之既杀不成······”
“可林御史终归是从突厥王帐中安然无恙地掳走王子,这客馆的守卫,难不成还比突厥狼卫森严百倍?”
毕竟鸿胪寺客馆也无名目派遣重兵驻守,看管突厥王子的禁军能有数十人俨然足矣,再多恐也会惹人猜忌。
林明礼眉峰微挑,稍稍啜饮茶汤止渴,杯盏搁在案上发出清响,“鸿胪寺的庞寺卿早些年和林御史一同接待突厥使团,借此结识,且私交匪浅,难保不会在此事上稍作周旋。”
林明礼考虑的越是周全,三皇子也能越发的心安,还未及眉间舒展,他又小心地问道,“这些···也是令夫人去二皇嫂那边探听来的?”
换言之,吴兰亭与二皇妃私交甚密,难道老二和你林明礼就无半分瓜葛?
“她是她,我是我,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
三皇子登时一怔,这倒是令他有些糊涂了,到底是他还是她?
兴许是看出他眼底的困惑,林明礼索性将话说开,“兰亭意欲搅黄林李两家的婚事,迫使李时安沦为弃妇。至于微臣······微臣只想与林御史对弈一场。”
“对弈?”
“是,对弈!”林明礼微笑望着他,声线轻缓却含锋芒,“微臣固然欣赏林御史的文采斐然,政治才见卓着。然家父终究是因他请老致仕,微臣作为林氏长子,理应讨教他的手段。”
诚然,若是只分高下,何须以国祚为赌,难不成是算准林尽染会心生忌惮,而蓄意为之么?
“明礼······”
“殿下若是担心微臣表里不一、两面三刀,微臣可立下契书为凭,甘愿自承所有罪责,绝无累及殿下之虞。”
三皇子眉间一拧,迟滞片刻方道,“明礼多虑了。吾记得染之今日约你在安乐居相见,他素来心有成算,你还是小心为上。”
“多谢殿下提醒,微臣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