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本不宜杀生,此次春猎又延期半月有余,恰逢农忙伊始,兼之楚帝体内的寒毒将将舒缓,不便在外久留。在禁军侍卫环护下,众人在密林中巡猎一圈,猎得一虎一鹿后,便折返回营地。
是时,太子正与马驹较劲。相较他这块营地,二皇子与三皇子就显得收获颇丰。虽只是些野兔和野鸡,可朝臣无不心知肚明,这兄弟二人实则在等候陛下的猎获,再作计较。
从某种程度而言,这也不失为揣摩圣意的方式。
反观太子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狼狈模样,与两位皇子的刻意低调相比,倒像是后者留了颜面。
“明礼,明礼?”
林明礼良久方缓过神来,讪然道,“殿下恕罪。”
三皇子扬了扬下颌,眼眸中夹杂了几分轻蔑,“不若你去帮帮太子殿下,以免我大楚在外臣面前失了威仪?”
太子不善骑射,在几个兄弟之间不算秘事,否则三驱之礼的第二箭也不至于请皇叔代劳。虽说晋王是圣上胞弟,可东宫储君在祭祀大礼上隐身,纵是三箭全中,于突厥人眼中亦是落了下乘。
三皇子紧了紧攥住缰绳的手,心中愤懑不已。
‘若论文治武功,不说其他皇弟,单是老二就胜过他数倍。只是在大义上,太子承琰占了嫡长子的名份。可如今朝堂日趋平稳,上驷之才亦是逐渐涌现。为君者,知人善用,人尽其才。他日若是吾即位,也不见得会输给太子!’他不禁暗暗腹诽。
林明礼很清楚,三皇子此言并非是真要他上前相助,早前与太子过从甚密,恐怕这位殿下是在试探他们当下的情份。
他附耳低声道,“方才陛下与林御史回营时,面容未见异色,兴许已达成默契。”
三皇子眼眸微眯,原以为林明礼频频望向太子是为其窘迫生了恻隐,听他这般解释,心下稍稍松了口气。
“依明礼之见,是父皇做了让步,还是染之最后服了软?”
“陛下猜忌深重,林御史性子刚硬,两方么······不好说。”
三皇子缄默良久,方叹气道,“嗐!当日若是在安乐居戳穿昭楚的身份,眼下的形势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以昭楚的聪慧,想必也能猜到幕后元谋到底是谁。既然横竖都要开罪于她,只是早晚之分,倒不如当初直接戳穿她的身份,令其进退两难,何至于当下还要费尽心思牵合他们。
“殿下此言为时尚早。公主若想与林御史断个干净,又何必参加春猎呢。”
“确是这个理。”
三皇子唇瓣微动,显然对这个说法深以为然。昭楚能来,从侧面映衬出两方还未谈妥的现实。若是父皇让步,想来也不会准昭楚出宫,以免为人推波,徒增非议。如此想来,此间仍有转圜余地。
暮色如淡金薄纱浸染营地,帐篷在晚风中簌簌作响。
哺时初至,宫娥们挽着绘有缠枝纹的朱漆食盒于营地间来回奔走,发间步摇随步态轻颤,一切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野外用膳不比宫里,一般是聚在行幄前的空地上,铺席烤肉佐酒,而肉食通常也是捕获来的猎品。
诚然,猎获的野兽是要按贵贱分级,诸如皇帝所猎虎、熊是为上禽,亲王所猎的鹿、豕则为中禽,而兔、狐称为下禽。
楚帝并非是嗜杀的君主,猎捕一虎一鹿不过是遵循仪典。依制是要将上禽之兽装入金匣,快马送去长安太庙,以告慰祖先;况且此行有突厥王子同行,若只猎捕鹿、獐等温兽,难免会遭对方藐视。
“陛下赐治书侍御史、内阁大学士林尽染鹿炙一盘。”
“陛下特赐突厥王子阿史那步利设鹿炙一盘。”
孙莲英接连两次的唱赏俨然是有所区分,在场怕是仅有阿史那王子无法领会其中的奥妙。
案几上的肉食是来自众人捕获来的猎品,可猎获的野兽既有贵贱之分,分赐群臣的猎物自然也有区别。诸如上禽肉,唯有楚帝可享,而中禽则是分赐给亲王或是皇子。官员若要得赏中禽肉,全凭楚帝的赏赐。
可林尽染分赐鹿炙不说,孙莲英只言一个赐字,则说明是此举是顺理成章的,并无逾制。而阿史那王子用‘特赐’二字,画外音不过是看在他为外邦王子的身份,是以额外施恩。
此举无疑是在敲打近期要对林尽染不利的诸卿。
酒过三巡,阿史那王子遽然起身,恭谨地施礼,,“皇帝陛下,小王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陛下应允?”(突厥王子的对话皆由译语人翻译,不再写译语人。)
楚帝虚虚抬手,“阿史那王子但讲无妨。”
“请皇帝陛下赐婚,小王欲求娶贵国的六公主。”
楚帝闻言,不禁莞尔,目光径自投向座下的林尽染,见他不为所动,径自地品尝鹿炙,眼底闪过几丝玩味。
“阿史那王子久居客馆,对朕的几双儿女倒是格外上心。难不成三年前是蓄意被擒,故亲至长安求婚以示诚意?”
此言无疑是在借机暗讽,引得众人哄然大笑。
面对此等窘迫,阿史那王子本该恼羞成怒。纵是不敢出声怒叱,或许也该愤然离席。
然则突厥王子敛衽再礼,“小王当然会展现诚意。依先前的约定,小王可传书可汗即刻开放突厥境内的贸易坊;余下七年,突厥可供给贵国每年两千匹良驹,且分文不取。假若皇帝陛下日后能助小王继位可汗,小王可率阿史那部向楚国皇帝俯首称臣,并昭告天下。”
前两条实在无关痛痒。固北镇的贸易坊虽说仍有宵小滋扰,不过北境局势依旧日趋平和。贸易坊假若能在双方境内尽早开放,于两国黎庶而言利多于弊。至于以良驹作聘,按先前约定,一匹良驹为十贯,两千匹也仅有两万贯,七年共计十四万贯,尚且是以马折价、七年分清,最后也仅是一个上郡全年的赋税。即便按原价,也不过是三十五万贯,这算不上多诱人的条件。
诚然,真正令楚帝心动的是阿史那部的俯首称臣。他当然听得出话语中的疏漏,是阿史那部,而非整个东突厥的部落。可若是阿史那部愿交出舆图,再与其联袂收服其他几个部落,彻底统一整个东突厥,也未尝不是一笔划算的交易。然当中的变数颇多,诸如阿史那步利设能否顺利承继汗位、各部落间会否承认依附大楚,以及依附关系维持的时长。
楚帝笑言道,“此事恐怕你阿史那王子还做不得主。”
突厥王子上前两步,“皇帝陛下若是允可,小王可书信一封,请呼鲁努尔亲至长安一遭,奉上突厥舆图。”
话已至此,楚帝的下颌绷紧成一条锋利的线条,眸中的狂热几是喷涌而出。此举若成,无异是在给大楚开疆拓土,纵是突厥他日反悔,楚国也占着大义的名份。何况以六公主昭楚的机变,若能趁机搅动突厥部落纷争,楚国坐收渔翁之利也未尝不可。若非时日无多,他实在是想亲眼瞧瞧这番盛景。
是时,林尽染遽然打断他的思绪,“阿史那王子要在我楚国做客五年,然届时突厥的局势已然翻天覆地,王子又怎知呼鲁努尔将军依旧效忠于您呢?”
突厥王子稍愣片刻,又笑容晏晏地面向林尽染,“林御史所言极是。不过小王若能召来将军,献上舆图,岂不是更能证明小王所言无虚?”
“阿史那王子承继可汗后,首要之事便是归附大楚,难道就不怕其他部落有疑议么?”
“小王若与六公主成亲,皇帝陛下便是小王的妇父。彼时还请陛下助臣一统突厥各部。”
不得不说,阿史那步利设这番话蛊惑性很强,身份直接从突厥王子转换为皇帝的女婿,甚至又以臣下自称。
林尽染眉心微蹙,目光径直地落在他的身上,语调微寒,“阿史那王子似乎对我朝六公主格外上心。”
阿史那步利设的目标很明确,求娶的对象直指昭楚。
然通常在和亲或联姻时,皇室会优先选择宗室女,此举既能保全皇室血脉,又能达成外交目的,除非是出于无奈或特殊考量。其次,阿史那步利设实则是俘虏,是质子,昭楚作为大楚最受宠的公主,至少在场诸人眼中,无不认为突厥王子的提亲实则是徒然。
可林尽染很清楚,楚帝本就有将昭楚送去北境、搅浑突厥局势的打算,兼之阿史那步利设如此诱惑性的言辞,楚帝难免会意动。
“小王不过就事论事。倒是林御史······”突厥王子拖长尾音,眼底闪过狡黠笑意,“若不是早知林御史与大将军府有姻亲在身,小王还以为林御史与六公主······”
阿史那步利设这番话果真是有些效果,毕竟昭楚公主与林尽染私下有所往来已传入某些公卿的耳中,此刻又屡加辩白、力阻求亲,不得不令人生疑他们是否有私情?
一时间,诸卿已然开始窃窃私语。
“嘭!”
林尽染扬手举起酒杯重重掷下,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他语调清厉如冰,“阿史那王子,还请慎言!公主的清誉岂容你信口污蔑?再者······阿史那王子要牢记自己的身份,质子当有为质者的觉悟,而今攻守易形,你当我大楚还是三十年前那个卑辞求和的楚国么?”
此言极具煽动性,又令众人热血沸腾。昔日长公主北上和亲,原是为楚帝争取稳定朝堂与边镇局势的时机,而今阿史那步利设不过是个俘虏,又何来的脸面求娶大楚最得宠的公主。
旁人说这句话或许没这等分量,林尽染是生擒突厥王子之人,又是上柱国的女婿。在群臣面前堂而皇之地奚落外邦王子,实在大快人心。
而这番话又切切实实地堵了楚帝的后路,此刻他若是松了口,反证皇帝还比不得臣子强硬。
楚帝生生是等他说完后,方才出言教训,“染之,你僭越了!”
林尽染起身见礼,“微臣知错,还请陛下恕罪。”
楚帝抬手令其坐下,随即淡然道,“不过染之所言也非全无道理。阿史那王子愿与楚国永结秦晋,朕自当满足。可若无手腕,朕又怎会轻易将公主下嫁呢?阿史那王子不妨先示诚意。”
夜色如墨,行幄边隐着两个身影,正悄悄窥伺席间动静。
昭楚早听得突厥王子当众向父皇求亲,此刻躲在外围,竖着耳朵偷听得入神。
淑贵妃唇角噙着淡笑,轻声问道,\"这下可踏实了?\"
昭楚撇撇唇,眼尾却带了丝暖意,\"算他还有几分良心,不枉我帮他一场。\"
“母妃看得出,他心里是有你的。”
这话轻轻柔柔,却像根细针扎在昭楚心尖。
于大楚而言,促成这桩姻亲未必不是件好事。别的不说,只要能验明那幅舆图确凿无误,纵是她昭楚日后葬身异国他乡,于家国亦是值得的。
适才即便林尽染将言辞上升至家国层面,可显然几番僭越的质问和辩白,无疑会加深在场诸卿的误解。纵然昭楚已然极为刻意地隐匿行踪,可昭儿姑娘的身份怕是早已泄露出去了。
昭楚苦笑地摇摇头,喃喃低语,“可惜······我和他终究是有缘无分。”
淑贵妃不由地掩唇轻笑,“染之话是说得痛快,可带来的后果也是难以估量。今夜之事若是传扬出去,难免会有些闲言碎语。往后你若想再借口见他一面,可得千万想好了。”
昭楚默然良久,眼尾闪烁着几滴晶莹,嗓音微哑,“母妃,今夜突厥王子闹这一出,也是你安排的么?”
“母妃是在帮你试探染之的心意。不过···昭楚,当断则断!你若想与他开花结果,母妃也可以帮你。”
“帮我?”昭楚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酸涩,“可如今······母妃,你说过不会勉强我们的。”
“母妃并未勉强牵合你和染之。仅是借机试探,假若他对你无意,你又何必苦苦痴恋。母妃是让你莫要继续沉沦下去,至于如何抉择,仍是在你。”
昭楚不语,兀自抿住下唇,指尖不知不觉地已陷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