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晋王晁胤曦安抚地轻轻拍了拍王妃冰凉的手背。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那两道锐利如鹰隼的视线却穿透了兜帽下的阴影,精准地落在谢无岐那张脸上。
他的眉峰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随即,一个极细微的手势无声地动了动。
“呛啷。”
护卫收刀入鞘的声音整齐划一。
晋王没有再看谢无岐,甚至没再对他方才那粗暴折枝的举动做任何评价。
他只是自然而然地揽着王妃,微微侧身,便要往另一个方向离开这片小小的空地。
那姿态,是对眼前这个身份低微又举止无状之人的彻底无视。
贵人来了!可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甚至嫌恶他的出现!
不!
绝不能就这样错过!
千钧一发之际,谢无岐顾不上失礼失仪,猛地朝前跨出一大步,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声音因急切而干涩发颤:
“王爷!卑职谢无岐,有事禀报!事关大理寺少卿裴寂!”
“裴寂”两个字脱口的刹那,晋王准备离去的挺拔身形,竟猛地定在了原地。
连带着他臂弯中晋王妃白诗音轻盈欲随的脚步也被迫停了下来。
白诗音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讶异,随即又转为更加浓重的不耐烦,红润的唇瓣微微动了动,但最终只是更紧地贴近了丈夫,保持沉默。
晋王没有回头。
他只是停住了。
谢无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浑身的汗毛倒竖。
他知道自己在赌!赌一个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机会!
可他更知道,如果此刻后退,他今生将彻底沉沦,再无缘翻身!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连滚带爬几步冲到晋王身后三步距离才猛地停住。
这个位置既不敢太近触犯尊颜,又能确保自己的低语被上方之人清晰地捕捉。
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在冰冷的雪地上,额头几乎要触及落着枯叶的积雪。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那墨氅下摆滚绣的暗金麒麟图样,声音压得极低、极快:
“启禀王爷!卑职与裴寂那小人,有夙怨在前!”他喘了口气,继续用尽力气压低嗓音,“他绝非坊间传言那般刚正不阿!今日殿前长宁伯夫妇那场大闹,绝非表面那般简单!卑职怀疑根本就是裴寂他自己精心策划的!”
他顿了顿,像是在确认自己的话引起的效果。
谢无岐心一横,抛出了他最后的的筹码:
“因为裴寂早已心有所属,他根本就看不上浏阳郡主!”
“他想要的,是卑职曾经与抚远将军府定下亲事的那位洛昭寒洛姑娘!”
“抗旨拒婚,是诛九族的大罪!只有弄臭自己的名声,让皇室羞于与之结亲,他才能逃过陛下的赐婚旨意,只有‘身败名裂’,他才有机会另择心上人!”
最后三个字——“心上人”——谢无岐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嫉恨、怨毒和被横刀夺爱的屈辱。
雪粉被脚步带起,在幽暗的梅林中打着旋落下。
谢无岐仓皇地跑了几步才猛地停下。他背对着那片阴影笼罩的空地,胸膛剧烈起伏,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刀割。
成了!
他豁然回头,望向那片浓稠的夜色与梅香深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动,牵出一个扭曲笑容。
晋王!他见到了!他的话,如同淬毒的利箭,精准地射中了那高高在上者心中最隐秘的忌惮。
他没有暴露自己“重生”的诡异,只是巧妙地点出裴寂的“早有预谋”,暗示王爷也成了他人棋盘上的棋子,足够了!
只要这颗猜忌的种子在晋王心中埋下,日后,自有这野心勃勃的王爷主动寻他的时候。
谢无岐再不迟疑,转身,步伐刻意放得轻快稳健,仿佛真的是去折了支心仪的梅花,沿着来路,优哉游哉地往梅林外走去。
只是那偶尔扫过周围树影,带着警惕与急切的眼风,暴露了他内心深处急于逃离此地的焦躁。
……
幽暗深处,洛昭寒几乎将自己嵌进了老梅树虬结扭曲的枝干阴影里。
冰冷的树皮纹理隔着厚重的宫装,传来真实的寒意。
她看着谢无岐仓惶奔出几步又猛然顿住的背影,看着他那僵硬又诡异的“故作从容”步伐,看着他脸上最后残留的那抹志得意满的狞笑。
那笑容,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
暗处,果然有人!
待谢无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梅林小径的拐弯处,洛昭寒如同蛰伏的猎豹,悄无声息地从藏身之处滑出。
她的脚步比之前更加谨慎轻盈,踏在枯枝积雪上,发出比风声更细微的响动,一步步潜入梅林最深的腹地。
空气中凛冽的梅香似乎被另一种更沉重、更冰冷的气息侵染了。
前方的宫灯光线终于穿过疏影,为那片小小的空地投来一片不算清晰但足以辨认轮廓的光晕。
当那并肩站在枯枝积雪间的两抹身影映入洛昭寒眼帘的瞬间——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墨色大氅的伟岸身躯,银狐裘斗篷的纤细身影——晋王晁胤曦!晋王妃白诗音!
怎么……怎么会是他们?
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带来的刺痛都无法压制那席卷全身的冰冷战栗。
谢无岐秘密会见的所谓“贵人”,竟然是这位!这位看似温文尔雅、在朝中无甚实权、甚至在诸多皇子中存在感都偏弱的晋王爷?
不可能!
这个念头如惊雷炸响在洛昭寒的脑海。
晋王晁胤曦无权、无势、无强大的外戚支持,行事温吞中庸,在前世她临死前的记忆里,这位藩王仿佛一道模糊的影子,在京城风云变幻之中几乎不曾留下任何深刻印痕。
他如何有能力成为谢无岐的依仗?更遑论……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最浓稠的墨汁,猛地侵入她的思绪——
前世害她洛家满门尽覆、血染京都的幕后真凶!
难道……竟是他?!
不可能!!!
这念头刚刚升起就被洛昭寒用巨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
洛家被安上的罪名是通敌叛国,何等泼天大罪,其背后牵扯的利益、所需的阴谋算计、尤其是足以让皇帝和满朝文武都信服的所谓“铁证”,岂是一个无根无基的晋王能够轻易捏造?!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空地上那对玉人的脸上。
在谢无岐彻底消失的下一秒,晋王晁胤曦那张侧脸,骤然间出现了极其清晰的波动。
一丝惊疑如同涟漪般扩散开,随即,是某种被戳穿了隐秘的愕然。
他整个人猛地一僵,竟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这一个微小得几乎被忽略的肢体动作,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洛昭寒心头的疑团。
谢无岐的话……刺痛了要害!他说中了,而且是大忌!
紧接着,洛昭寒看到晋王像是终于从那个可怕的推断中挣脱出来,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
那动作幅度极小,但在洛昭寒凝神注视下却无比清晰。
“王爷……”紧贴着他的晋王妃白诗音明显感觉到了丈夫陡变的情绪,她抬起那张惊若翩鸿却带着明显惶恐的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陡然拔高,“您怎么了?脸色怎的如此难看?那谢无岐不过是个满嘴胡言的粗鄙之人罢了!他的话如何能信?您……您莫不是还想着去……”
她慌乱地摇头,眼中水光盈盈,“臣妾恳请您!此子心术不正,其言更不可信!麟德殿之事已尘埃落定,何必再生事端,徒惹风波?臣妾求您莫要插手再管了好不好?”
她几乎是泣声哀求,纤薄的身躯因恐惧和担忧而微微颤抖。
月光下,那泫然欲泣的模样足以令任何人心生怜惜。
“音音莫怕。”晋王的声音低沉柔和得如同冰雪初融,之前的冰冷铁青之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他微微侧过身,极其自然地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妻子眼角摇摇欲坠的晶莹泪珠。
“有本王在,何须忧虑?”
他甚至伸出臂膀,将那纤细颤抖的身躯完全拢入怀中宽厚的墨氅下,用自己的体温将娇小的妻子护得严严实实。
两人的剪影在清冷月色和满地琼琼积雪的映衬下,相拥而立。
腊梅的冷香浮动,美得如同画中神仙眷侣走出画卷。
洛昭寒站在暗影里,浑身的热量却在瞬间被抽空,如同坠入了万丈冰窟。
眼前的“投靠”不再仅仅是一个可能。谢无岐献媚的对象清晰无比,就是晋王晁胤曦!
他就是谢无岐日后的靠山!
那么,前世的那个惊涛骇浪之中,站在谢无岐背后的,是谁?
晋王晁胤曦!
那个看似温和、无兵无权、在记忆中从未站在风口浪尖的王爷!
可如果真的是他……这背后隐藏的力量和算计,就彻底颠覆了她所有的认知!
前世洛家之案,举朝震动,牵连甚广。睿王晁胤隆,皇后所出,权势滔天,手握重兵,更有孙氏一族和安南伯为首的老牌勋贵鼎力支持,其势一时无两。
可谁能想到……真正推动那一切的,竟会是眼前这位?!
洛昭寒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
这晋王,隐藏得何其之深!
但还有更大的疑云笼罩着她。
洛家!
她洛家世代忠良,父亲抚远将军镇守北疆,一门忠烈。
所涉通敌叛国之罪,最后是圣上亲笔批了满门抄斩!父亲在刑部大堂怒斥苍天,百口莫辩。
大理寺卷宗之上那“证据确凿”的四个字,更是刺得她临死前每一寸灵魂都在淌血!
这证据——是哪里来的?
如果主谋是眼前这个看似温润无害的晋王,他一个无根基、无重权、无外戚的“三无”藩王,凭什么能做到?
他手里能有多少隐秘的钉子可以伸入千里之外的北疆?又能调动多少力量伪造出足以瞒天过海的文件、信物和人证?
浓烈的腊梅香气依旧扑鼻而来,凛冽,窒息。
雪地上的银光倒映着月华,美得冰冷彻骨。
凝立如冰雕般的身影终于松动了一下。
鞋底与脚下凝结着薄冰的枯叶积雪粘连,传来细微的撕裂声响。
洛昭寒深吸了一口冰冷入肺的寒气,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战栗被强行压服下去。
她抬起手,动作不算流畅,指尖微微发颤,拂去肩头上积了不知多久的细碎雪屑。
那双如同淬炼过寒泉又被冰雪反复冲刷的眸子,重新凝聚起坚如磐石的意志。
谢无岐背后是晋王,这个发现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漩涡远超预料。
前路的凶险与迷雾骤然加深,几乎要将人吞噬。
但越是如此,她越不能停下脚步。
去见孙洪雷!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坚定。那个前世里迅速崛起,成为睿王臂膀,最终权势煊赫、地位举足轻重的新贵!
他即将踏入这个波谲云诡的朝堂,这份崭新的、充满锐气的力量,她必须抓住并为自己所用。
洛昭寒转身,重新没入疏朗梅枝投下的阴影里。
沿着被前人踩踏出来的微显凌乱的雪径小路,向着来时路返回。
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腊梅林的入口渐渐开阔,宫灯透出的暖黄光线也越来越亮。
空气中浮动的暗香被一种无形的喧嚣和生气悄然冲淡。前方,影影绰绰的人影开始多了起来。
洛昭寒的脚步微微一顿。
前方的腊梅林入口,如同一个小小的灯下舞台。
三五成群的年轻公子小姐们,正兴致勃勃地结伴前来,显然是听说了此处梅景,趁着晚宴尾声出来散心赏玩。
谈笑声、追逐嬉闹声、甚至夹杂着女子压抑的娇嗔抱怨声嗡嗡地传了过来,与先前林深处的死寂判若两个世界。
而在这片略显拥挤和喧嚣的人群边缘,一棵最为粗壮的老梅树下,那道如同巨石般伫立着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扎眼。
正是孙洪雷。
高大的身躯裹在一件簇新的玄色织金暗纹皮袍里,像一座被硬生生镶嵌在这片风花雪月角落的铁塔。
他没有加入任何赏梅的人群,甚至没有看那些衣香鬓影的年轻男女,只是抱着胳膊,一双铜铃似的眼睛带着几分痴憨又无比执拗的神情,死死盯着腊梅林通往深处的唯一入口方向。
仿佛那不是一片幽深的林子,而是即将打开某个宝藏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