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
头顶、肩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细小的雪粒,嘴唇被冻得微微发紫,鼻尖也是通红。
那副生人勿近的姿态,引得从他身边经过的公子小姐们纷纷侧目。
“咦?那不是孙大公子吗?”
“他杵这儿干嘛呢?跟个门神似的。”
“傻等谁呢?大冷天的,也不嫌冻得慌?”
“嘘……小点声,他脾气可爆了。”
窃窃私语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疑惑和一丝嘲弄,如同细密的针尖,不断扎刺过来。
孙洪雷却浑然不觉。
一个平日与他有些交情、面相白净的锦袍公子带着两个同伴凑了过来,笑嘻嘻地伸手想拉他:“孙大郎!发什么呆呢?傻站这儿喝西北风?走走走!里头花枝密着呐!周家几位姑娘和镇国公府的几位小姐在里头吟诗作画呢!热闹得紧!”
他手臂搭上孙洪雷的肩膀,试图把他拽进热闹里去。
孙洪雷身体猛地一震,豁然扭头,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
“滚开!”他甩脱同伴的手臂,声音沉得像闷雷,带着压抑的暴躁,“少碍老子的事!要去你们自个儿去!”
说完,再不理会那几人瞬间僵住的尴尬脸色,依旧死死盯着林子入口,只是那目光更加焦灼,甚至带上了点隐隐的不安。
这么久了……洛姑娘……该不会是不来了吧?
就在这时,那林间疏影微微晃动。
一道朱红色的身影踏着雪径而来。
洛昭寒的身影甫一出林间光影,便恰好暴露在最外面几盏宫灯的光晕之下。
略显清瘦却不失挺拔的身姿,朱红宫装在灯火下流淌着温润却暗沉的光泽,清冷的眉宇间带着一丝风雪拂过的微倦和沉静。
她在光暗交界处微微驻足,似乎没料到入口处竟聚了如此多人,眼神略略扫过人群。
几乎是洛昭寒身形出现的同一刹那——
孙洪雷眼中那积攒了许久的焦躁、烦闷和点点不安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喜的亮光。
像暗夜里迷途的旅人骤然看到了灯,他脸上那凶悍紧绷的线条瞬间融化开,咧开嘴,露出一口在灯火下白得耀眼的好牙。
笑容灿烂甚至带着点少年气的傻气,毫不掩饰他的雀跃心情。
他一步就跨了出去,朝着洛昭寒的方向快走两步,激动得声音都拔高了:“洛姑娘!你……你来了!”
这声音不算小,瞬间又引得附近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过来,带着各种揣测玩味的光芒!
洛昭寒心头一跳。
这莽夫!
她面色不动,只在孙洪雷快要走到近前时,几不可察地朝旁边侧让了半步。
她的目光冷静地扫过孙洪雷,又掠过那些围看的人,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警惕。
人多眼杂。
孙洪雷此刻也猛地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扰动了人群。
他脸上的喜色微微一僵,随即,那粗犷的眉毛紧紧皱起,显出几分焦躁,他下意识地朝腊梅林深处张望了一下,像是想摆脱这些人,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呃……咳!”他用力清了清嗓子,“那个……洛姑娘……里面梅花开得比外面还好……要不……咱们往里面走走?”
他眼睛瞟着洛昭寒,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洛昭寒明白他的用意。微微颔首:“孙公子盛情,却之不恭。”
没有废话,没有客套。
洛昭寒举步,率先转身,重又走进那片稍显稀疏但远比入口处幽静的腊梅林荫道。
孙洪雷眼睛一亮,如同得了圣旨。
他立刻甩开大步跟了上去。
越往里走,宫灯的光线越被茂密的梅枝过滤得稀薄、零散。
脚下的积雪反而显得更洁白松软,踩上去发出更清晰的咯吱声。
先前那群来赏玩的公子小姐谈笑的声音早已被远远抛开,周遭重新回归到一种近乎压迫人的寂静中。
远离了人群和主要的路径,孙洪雷的步伐明显加快,不再像在林外那般僵硬。
他目标明确,没有丝毫犹豫,七拐八绕,绕过几片花枝尤其繁密的区域,径直朝着腊梅林更深处、更靠北面的地方而去。
光线愈发昏暗。
洛昭寒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她的目光无声地扫过孙洪雷宽厚的背脊,屏息凝神,感知着除了风声和落雪声之外的任何一丝异样。
不知走了多久。
前方引路的巨大身影骤然停在一处岔口前。
孙洪雷猛地站定,豁然回身。
一棵格外高大粗壮、虬枝张牙舞爪如同巨爪伸向寒夜的老腊梅树,成了两人之间临时的界碑。树后几块嶙峋的山石隐在黑暗里,前方隐约只有一条更狭窄的小径。
洛昭寒也立刻停下脚步。
隔着繁密低垂的花枝与疏朗的树影,她能看到孙洪雷那张在昏暗中依然带着掩饰不住兴奋和期待的脸。
两人距离不过丈许。
“洛姑娘。”孙洪雷的声音压得较低,少了平日的粗声大气,在这寂静中显出几分郑重。他抱拳,很正式地朝洛昭寒的方向微微躬身,行了一个不算标准但十足认真的礼。
洛昭寒亦垂眸颔首,隔着花影,敛衽回礼。
姿势端庄,无可挑剔。她正准备开口,直接切入正题。
然而,孙洪雷却在这时猛地直起身子,抢在她开口之前,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声音带着明显的急切和一种献宝般的兴奋:
“洛姑娘!这梅林也就这样了,人多眼杂,没意思!我知道一个绝好的地方!僻静,暖和,还有更罕见的花!”
他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亮,像是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就在前面不远处的绿萼亭!那里栽的全是几代人精心培育的老绿梅,现在也正开着!那香味那景致,可比这里强百倍千倍!”
他殷切地望着洛昭寒,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姑娘若信得过我……”
绿萼亭?
洛昭寒心中猛地一跳!
孙洪雷竟然知道这里?还要带她去?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太过僻静,也太过反常。
这深宫禁苑,腊梅深处,他一个外臣之子,为何如此熟悉通向此等隐蔽之处的路径?
她凝神细听了几个呼吸。确认了。除了风,只有死寂。这北面的深处,人迹确实罕至。
看着孙洪雷那双真挚和急切的眸子,洛昭寒紧抿的唇,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弧度。
“孙公子有心了。”洛昭寒的声音在寒夜里清冽如冰,却不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硬,“如此佳处,昭寒愿往一观。”
“当真?!”孙洪雷的眼睛骤然亮得如同黑夜里的星辰。
“好!好!”他用力点头,随即又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敛了几分笑容,绷着脸做出引路的姿态,声音却压不住那份雀跃:“洛姑娘请随我来!就在前面,我给您开路!”
说罢,他霍然转身。洛昭寒不再迟疑,步履沉稳地跟了上去。
前方的路,随着孙洪雷大力拨开挡路的枝桠,露出一条狭窄得仅供一人通行的幽径。
两旁腊梅低垂的枝桠几乎擦着洛昭寒的肩头鬓角,密集的黄色小花随着震动簌簌坠落。
雪停了。
日光吝啬地从层云间隙漏下几缕,落在琼枝上堆积的新雪,反射着清冷的微光。
孙洪雷执意在前引路,踏过铺满细雪的小径。
身后,是洛昭寒谨慎亦步亦趋的足音,轻而警觉,几乎被脚下的碎雪声吞没。
他从未觉得从暖阁到后园这片荒僻梅林的路,如此之短,如此值得留恋。
园中万籁俱寂,唯有靴履踏破积雪的“咯吱”声,一下下敲打着两人之间的空旷。
雪后的空气清冽得刺骨,深吸一口,五脏六腑都浸润着腊梅独有的冷香。
孙洪雷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了,甚至带了几分微不可查的滞涩。
他侧眼偷望,目光掠过洛昭寒冻得微微泛红的鼻尖,在她微蹙着沉思的眉心上停顿一瞬,最后落在她披风帽沿一圈细细的银狐毛边。
那柔顺的绒毛随她步伐轻轻颤动,像是挠在他心尖上,带起一片异样的酥麻和暖意。
若能一直这般走下去……
孙洪雷心头突兀地划过一丝不敢深究的奢望,或许日后还能有缘,携她同游此地真正的春光?
洛昭寒全然未觉身侧之人汹涌的心思。
她的神思紧绷,如临大敌。全部心神都在揣度孙洪雷引她来此的真正目的。是试探?是布局?抑或是图穷匕见的开端?每一步都像踏在薄冰之上。
对他口中说的“绿萼梅”,她不过信了两分,余下八分全是戒备。
一个在风口浪尖被卷入宫廷倾轧的勋贵子弟,他的每一分示好,都可能是裹了蜜糖的利刃。
她垂眸思索如何接招才能不露破绽,连眼角余光都不曾多瞥他脸上那点几乎笨拙的柔和。
腊梅深处,另一道压抑急切的脚步声却正与这表面的静谧背道而驰,在覆雪的林间穿梭。
裴寂几乎是跌撞着闯入这片梅林腹地。
体内那股诡异的燥热一路烧灼着他的经脉,直冲头顶,逼得他额角青筋暴跳,呼吸灼烫粗重。
每一次吐息都喷薄出肉眼可见的白雾,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的气息。
太热了!
五脏六腑都如同被放在炭火上炙烤!
他急需一处冰寒之地来浇熄这把邪火,那口枯井!
踉跄的步伐带倒了低垂的梅枝,积雪扑簌簌落了他满头满肩,冰冷的雪粒短暂地砸在滚烫的皮肤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却更刺激得他浑身一颤,喉间溢出压抑到极点的闷哼。
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尖,浓郁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剧痛让他混乱的神智勉强聚焦。
不行!必须撑到那枯井边!
身后不远处,清晰的踩雪声,正循着他慌乱行过的痕迹,步步紧逼。
更近了!
裴寂眼底泛出血丝,牙关紧咬,硬生生又提了几分速度,朝着梅林最深处那座隆起的小坡不要命地扑去。
当洛昭寒随着孙洪雷踏出梅林边缘,踏上那座被厚厚新雪覆盖的小坡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清冷的眼眸倏地睁大了。
小坡顶上,一方平坦开阔之地被错落有致的嶙峋山石巧妙围拢着,隔绝了深寒的风,形成一处仿佛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正中央,是一座古朴而小巧的八角亭子。亭柱已有些褪色,顶部铺着厚雪,飞檐如同缀满了洁白的羽翼。
亭内并未堆雪,地面青石板上残余着清扫的痕迹,正中摆着一张纹理古朴的青玉圆几,环绕着几张石鼓墩。几旁不远处,搁置着一方线条粗犷的棋盘残局石案,几枚散落的棋子半埋雪中。
石案更远处,一口深幽的老井寂然沉默,井壁覆着厚雪与枯苔,只露出黑洞洞的井口。井旁不远,一架年代久远的木制秋千孤零零地挂在大树枝干上,绳索亦被冰雪包裹。
而最令人心折的,是亭子周围,以及错落山石间,十几株比别处明显更为高大、遒劲的腊梅树傲然挺立。
它们虬枝盘曲,如同沉睡的苍龙。万千花蕾在寒风中粲然怒放,花色却非外间常见的明黄或姜黄,而是罕见的、一层如冰似玉的白。
只有那最内层的花瓣边缘,透出极淡极淡的嫩绿意蕴,似有还无,如薄雾笼罩,清绝脱俗。一阵风过,无数朵白中透绿的花瓣轻轻摇曳,馥郁而清冷的寒香越发幽远深长,沁人心脾。
“这是……”洛昭寒忍不住出声,目光流连在那些独特的花瓣上,“绿萼梅?”
她的声音清冷,在这骤然开阔的寂静之地,尤为清晰。
就在这时。
枯井之下,那片绝对的冰冷和黑暗中。
正紧贴在粗粝井壁上急促喘息,试图借助深入骨髓的寒意来压制体内那股几乎要将理智焚毁的燥火时,井口之上,猝不及防地传来一个清越如冰泉相击的女声。
“绿萼梅?”
三个字,像一道裹挟着寒冰碎片的闪电,毫无征兆地劈进裴寂的脑海。
嗡!
刹那间,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大,全身剧烈一震。
那声音,怎么会是她的声音?
井底的喘息声骤然粗重浑浊了数倍。
坡上亭旁。
孙洪雷听见洛昭寒出声询问,心头那点隐秘的欣喜又悄然漾开了一丝。
他侧过身,目光落在那片绿白交织的奇株上,那张向来没什么多余表情、甚至有几分戾气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纯粹的追忆和感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