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尽头
陆九溟的后颈被沈青竹攥得生疼,那力道几乎要嵌进骨头里。
他能听见自己喉间溢出的粗重喘息,像破风箱似的撞在潮湿的石壁上。
暗门闭合的闷响还在耳边嗡嗡作响,白小芩摘下面具时,冷汗顺着她耳后垂落,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浅淡的水痕。
\"这墙......\"沈青竹突然松开陆九溟,指尖轻轻抚过左侧墙壁。
她的指甲盖在幽光里泛着青白,指腹擦过那些若隐若现的铭文时,忽然顿住——像被什么烫了似的缩回手,又立刻按上去,\"是阳文。\"她声音发颤,\"不是鬼律里那些歪扭的阴刻,是用朱砂填过的阳世契约文。\"
陆九溟凑过去。
石壁上的纹路在幽光里流转,他想起义庄老掌柜教他认尸斑时说过的话:\"活人的痕迹,连石头都记得。\"可这些字里行间翻涌的气,分明带着股腐叶底下压了百年的陈味,混着点若有若无的艾草香——是人间道场打醮时才会烧的那种。
\"阴阳交界?\"白小芩突然开口。
她的傩面具还攥在手里,裂痕处渗出的血色光丝正沿着指缝往上爬,像条活物似的缠上她手腕,\"阿奶说过,黄泉路的尽头该是忘川水,可这里......\"她突然踉跄半步,面具上的裂痕\"咔\"地又裂开一道,血光\"刷\"地窜起三寸高。
陆九溟本能地去扶她,指尖刚碰到她胳膊,就被那血光灼得刺痛。
白小芩却像没知觉似的,抬手指向长廊尽头:\"他在等我们。\"
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陆九溟的瞳孔骤然收缩。
幽蓝的光雾里,一座青铜祭坛正在显形,足有三人高的青铜柱撑着穹顶,中央立着面一人高的镜子。
镜面蒙着层灰,可当他眯起眼时,却清晰看见镜中映出的——是袁天罡。
不是之前见过的干尸模样,不是裹着玄色道袍的国师,而是活生生的袁天罡。
他穿着月白中衣,发冠松松系着,正倚在镜边翻书,像是在等茶凉。
\"十三。\"陆九溟喉咙发紧。
墨十三早已经摸出最后一张纸灵童子,那纸人巴掌大,红肚兜绿绸带,是他前日在破庙熬夜叠的。
此刻墨十三捏着纸人的后颈,对着它吹了口气,纸人立刻晃着脑袋蹦起来,摇摇晃晃往祭坛方向跑。
变故发生在纸人跨过祭坛边缘的刹那。
原本软萌的纸灵突然僵住,红肚兜上的金线开始焦黑,接着\"轰\"地炸成一团灰烬。
镜中的袁天罡恰好翻完一页书,抬头看向他们,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像极了陆九溟在义庄值夜时,老掌柜发现他偷吃供果的神情。
\"阴籍又动了。\"陆九溟按住心口。
残卷在他胸腔里翻涌,新刻的锁链纹路正发烫,烫得他眼眶发酸。
那些被火光吞噬的虚影突然在眼前闪回——苗疆跳傩舞时白小芩递来的糯米,江南画纸人时墨十三塞给他的糖人,沈青竹在破庙替他包扎时,药瓶里飘出的艾草香。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每次解开诡案,残卷都会多道刻痕:那不是锁链,是根线,串起了所有他以为偶然的相遇。
\"袁天罡?\"沈青竹的声音在发抖。
她摸出半片药瓶碎片,捏得指节发白,\"你不是......\"
\"我是,也不是。\"镜中人道。
他放下书,站起身。
月白中衣下摆在镜中晃出涟漪,\"你们以为的袁天罡,不过是我留在阳世的一具壳。
就像这面镜子——\"他抬手轻叩镜面,\"照得见阳间,照得见阴间,照得见你们走过的每一步。\"
陆九溟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漕帮沉银案时,在河底摸到的那枚青铜镜碎片;想起苗疆巫蛊案里,被烧的傩面下藏着的镜纹;想起江南纸人冢中,每个纸人的眼睛都是镜粉点的。
原来所有线索都指向这里,指向这面阴阳镜,指向这个......
\"阴天子。\"他脱口而出。
镜中人笑了,眼角的细纹像被风吹开的涟漪:\"不错。
真正的阴天子,该是能站在阴阳交界处,看尽轮回百态的人。\"他的目光扫过白小芩腕上的血光,扫过墨十三袖中露出的糖人纸角,最后落在陆九溟心口,\"你以为我在引导?
不,是你在引导自己。
那些残卷、那些刻痕、那些你以为的巧合——\"他摊开手,镜中突然浮现出无数画面,\"都是你自己选的路。\"
陆九溟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
他想起第一次触到诡物时,阴籍残卷在义庄棺材上显形;想起黄河浮棺案里,老船工说\"这棺里的主儿,等的是能听骨的\";想起季寒山收他为徒时,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身上有阴天子的气\"。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不是被选中的,而是自己一步步走到了这里。
\"现在。\"镜中人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蝶,\"轮到你做选择了。\"
祭坛突然震动。
陆九溟踉跄一步,撞在沈青竹身上。
沈青竹反手攥住他,指尖冰凉。
白小芩的傩面具\"当啷\"掉在地上,血光顺着地面爬向祭坛;墨十三的糖人纸从袖中滑落,被震得飘起来,轻轻贴在镜面上。
镜中的袁天罡抬起手。
他的指尖离镜面还有三寸,却已经在镜面上压出个浅浅的凹痕。
陆九溟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听见白小芩急促的呼吸,听见沈青竹捏碎药瓶碎片的脆响,听见墨十三捡起面具时纸袖摩擦的沙沙声。
然后他听见袁天罡说:\"是重启轮回,还是......\"
祭坛的震动突然加剧。
青铜柱上的纹路开始崩裂,碎石簌簌落下。
镜面上的涟漪越扩越大,几乎要漫出镜框。
陆九溟望着镜中那只即将触到镜面的手,突然想起前晚在破庙,他说想去江南看纸扎灯时,白小芩眼睛亮起来的模样。
他摸出怀里的心镜香。
烟在指缝里扭成细蛇,最后一缕火星突然炸开,在他掌心烧出个小红点。
\"我选......\"他开口,声音被震动的轰鸣吞没。
镜中的袁天罡笑了。他的指尖终于贴上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