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瑶池之畔。
此地非人间仙境可比拟。池水非水,乃是凝固的星辉与万载不化的纯净仙灵之气汇聚而成,呈现出一种温润无瑕、仿佛能映照诸天万界的琉璃玉色。池畔仙葩奇株,摇曳生姿,吞吐着混沌灵息,皆是凡界绝迹、蕴藏大道法则的无上神物。空气中弥漫的不是香气,而是一种涤荡心灵、近乎真空道痕的清灵道韵。
那袭素白胜雪的身影,便静立于池畔一方突出的、浑然天成的青冥石上。她身姿纤细窈窕,仿佛天地灵秀的终极凝聚,又带着一种亘古不移的清冷孤高。云霞为她作裳,流风替她束发。她微微垂眸,视线似乎穿过了无尽空间壁垒的阻隔,穿过了翻滚的云海和扭曲的天道屏障,精准地落在那片名为烛幽境的、荒凉偏僻的废弃之地上——落在那个刚刚被她的无形剑意震慑得跪伏在地、如同蝼蚁般遁入沼泽的身影之上。
她的目光淡漠悠远,不带一丝情绪波动。刘子云引发的幽冥异象,在他眼中造成的惊悸恐惧,他此刻狼狈的蛰伏……一切惊心动魄的景象,映照在那双澄澈得如同万古冰魄的眸子深处,却激不起半分涟漪。对他而言是生死攸关的蜕变与挫败,在她眼中,不过是天地这盘大棋上,一粒尘埃稍显特殊的滚动轨迹。
“尊上,”她身侧,一位身着月白流云广袖宫装、姿容清丽的侍女,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盏由纯粹星光凝结的玉露。她声音空灵悦耳,却也带着对眼前存在深入骨髓的敬畏与恭顺。见剑仙目光垂落人间一角,侍女终是忍不住心中疑惑,轻声问道:“那下界魔头刘子云,融合了幽冥兵符这等至邪之物,已显祸乱天地之兆。方才他那番异象,搅动乾坤,秽染清宁。尊上既已神念降临,威压如狱,何不……一道剑气,将其彻底诛灭,永绝后患?”
侍女所言,在仙家看来合情合理。魔头现世,当诛。尤其此魔已得幽冥重宝,更应趁其羽翼未丰,雷霆灭杀。这也是绝大多数“天上人”面对此类事件的惯常处理。
那如雪的身影依旧静默,并未立刻回答。她素白的指尖,随意地捻起琉璃池面凝结的一缕星尘,任由那点清辉在指尖幻灭流转。她的视线,仿佛洞穿了刘子云此刻狼狈的表象,直接看到了他命运长河深处纠缠奔涌的、一种常人乃至绝大多数仙神都无法窥见的……磅礴洪流。
片刻后,清冷得不含人间烟火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字字珠玑,带着一种直抵宇宙本源规则的冷漠:
“诛他?”
女子剑仙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扬了扬,非是笑意,而是一种洞察天机的玄妙之态。
“他的气运……”
她微微停顿,指尖那点星尘彻底化开,消散于池水之中,仿佛在印证她的话语。
“是此界寰宇,这万古长夜之下……最浑厚,最澎湃,最……金光刺目的。”
她的形容并非赞美,而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那“金光刺目”也非比喻,而是凡俗修行者穷尽一生也难窥其形色的真实气运光影!其磅礴程度,如同承载着整个世界的厚重,又蕴含着破开一切阻碍的锐利锋芒!
“此等气运之子……亘古罕见。”
侍女闻言一怔,明眸中难掩震撼。最……浑厚澎湃的气运?还在一个融合了邪兵、满手血腥的魔头身上?
剑仙的目光依旧垂落人间,淡漠的声音继续:
“我等……高居于此,”她没有看侍女,像是在对永恒的星空低语,又像是在剖析一种冰冷的宇宙规则,“需观大道流转,参天地枯荣,以维序诸天平衡。大道之下,气运如潮,涨落盈亏,本是常理。”
她话语一转,点出了最为冷酷的核心:
“然,气运本身,却是一种‘力’。一种可被导引,可被……汲取的‘元能’!”
“天外之敌,虚空裂隙,诸天法则的磨损……皆需磅礴气运为薪柴,方能维系壁垒不破,神光长存。”
她微微侧首,清冷的眸光第一次似乎带上了一丝俯瞰亿万生灵的漠然:
“一个承载着此界顶级气运的生灵,他活着,挣扎,突破,掠夺,甚至……复仇……每一次命运的起伏与爆发,每一次从绝境中攫取力量,每一次在血与火中涅盘蜕变……”
女子剑仙的声音如同亘古冰风吹拂:
“都如同在点燃他自己的‘气运火炬’。那升腾而起的、源自灵魂本源与命运长河的‘光与热’……”
“有相当一部分……会被无形的‘通道’……”
“……导引至‘天’上,弥散开来,滋养此方天道,强固我等屏障,维系着芸芸众生所赖以生存的这片‘稳定’星空。”
她的语调没有任何波澜:
“他,刘子云,是这万年来,最耀眼的火炬之一。诛他?易如反掌。”她甚至没有做出一个拂袖的动作,但其平静的话语已蕴含了绝对的掌控,“但若他死,这澎湃的‘光源’便彻底熄灭。此消彼长……于我等‘天上人’而言,便是釜底抽薪。”
侍女听得心神摇曳,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与渺小感包裹住她。她明白了,也彻底沉默了。在尊上这至高无上的视角中,下界的一切,无论正邪善恶,甚至魔头的滔天血债与恐怖力量,都可以简单地转化为冰冷的利弊权衡——他活着,能持续不断地产出最顶级的“气运燃料”,为整个“天上”体系供能。
这才是……不杀的真正理由!无关善恶,无关威胁!
“可是……可是尊上,”侍女看着琉璃池面下刘子云那蜷缩遁入沼泽、满身戾气未消的身影镜像,低声怯怯地问道,“他……融合了幽冥兵符,戾气如此之深,杀孽如此之重,心中唯有怨恨缠绕。这样下去……他真的不会成为……更大的祸端吗?他……会放弃仇恨吗?”
女子剑仙沉默了。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刘子云,回到了某个更久远的时间节点,看到了那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血色悲鸣——那屠灭暮灵峡的原因?在她看来并不重要,只是命运洪流中一朵较为汹涌的浪花。
“仇恨……”她缓缓地、带着一丝几乎微不可查的探究低语,“是他气运燃烧最炽烈的柴薪之一。”
“放下?”
清冷的眸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仿佛在审视一道极其复杂的宇宙方程式。
“且看……这无尽因果,这滚滚红尘……”
“能否……”
“……磨灭他心头那一点不灭的业火。”
她的话语,如同最终的、冰冷的谕示:
“若不能……他便是最好的‘火炬’。”
“若能……”
她并未说下去,但那平静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比星空更深的寂寥。
“……也是天意。”
素袖无风轻拂,琉璃池面刘子云的镜像悄然隐去,重新化为一汪映照着无限星海的澄澈琉璃。
瑶池之上,只余清冷道韵流转,以及侍女的深深呼吸,和她眼中残留的、对天道运转那巨大而冰冷逻辑的无尽敬畏。
她看着池水中倒映的、平静无波的、属于瑶池仙境的景象,再想想下界那魔头挣扎求存的污浊与血腥……
这九天之上的“稳定”背后,原来也并非真正的清净无垢。
而那位至高无上的剑仙尊上,依旧静立池畔。
眸光垂落。
俯瞰的,已不仅仅是刘子云,而是整个……需要燃烧“气运”来维系表象安宁的……天地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