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蛋炒饭,温久吃得很慢很慢。
她吃得非常小口,一口进去,慢慢地嚼,嚼半天,再咽下去。
半小时过去了,碗里的饭几乎没怎么少。
周沉一直坐在她对面,指节有节奏地敲击着木桌。敲到第三十七下时,他停了下来。
“这顿饭你是打算吃到死?”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温久顿了顿,继续低头吃饭。依然是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嚼,慢慢地咽。
她需要时间思考一些事情,比如该用什么样的理由留下来?或者如果她真的被周沉轰出去,她该去哪里?
没有答案。
榕城她是不想回去了。
她好不容易逃出来,再回去依然是送死。
或许将来她得回去报仇,但不是现在……
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周沉忽然站起身,两步跨到温久面前,伸手拿走了她的碗。
然后他走进厨房,温久愣了一下,跟到厨房门口时,看见他将剩下的炒饭倒进了垃圾桶。
金黄的蛋花和葱花洒在垃圾袋上,像一幅抽象画。
“现在你没什么可慢慢吃的了。”他将碗扔进水槽,转过身看着温久,下颌线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弦,“收拾你的东西!”
温久手里还握着筷子,她的手慢慢垂下去,“我没有东西可收。”
这句话不知触动了周沉哪根神经,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冷硬,“那就直接走。”
温久没动。
厨房里只有冰箱运作的嗡嗡声,远处传来海浪拍岸的声响,一下,两下……
周沉阔步走出厨房,木门在他身后合上。
温久看着垃圾桶里的炒饭,眉心慢慢的拧住。
过了一会儿,屋外传来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像一头不耐烦的野兽在低吼,某人将喇叭摁到爆炸。
温久推门走出去,喇叭声才消停。
阳光下,周沉跨坐在一辆黑色重型机车上,修长的双腿撑着地,手臂肌肉在紧身黑t下隆起。
他扔给温久一个头盔,语气不容置喙,“戴上,上车。”
“去哪里?”温久接过头盔,没有立即戴上。
她自己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不知道周沉会如何安排她。
“车站。”周沉简短的回答,看了她一眼之后,便移开了目光,声线很冷,“你能离开这里的最快方式。”
温久抿了抿唇,戴上头盔。
她上车,坐在后座,双手撑在后面,与周沉保持着一段距离。
“抱紧!”周沉头也不回的命令道,“除非你想被甩下去!”
机车猛然启动的瞬间,温久整个人都被惯性往后一带,真的差点甩下去。她心口微颤,下意识的伸出双手,抱住了周沉的腰。
女孩的接触,让周沉的身体微微一僵,护目镜下的双眉紧蹙,却只是低头看了一眼环住他腰身的手臂,什么也没说。
——
小镇车站是个简陋的灰白色建筑,墙上爬着褪色的蓝色油漆,门口立着一块手写的班次牌。
周沉停下车,摘下头盔时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这种不羁让他看上去年轻了几岁。
售票窗口前,周沉敲了敲玻璃,“下一班车去哪里?”
里面的大叔头也没抬,“南边海城,北边临港,一小时一班,轮流发。”
“你要去哪边?”周沉回头问站在身后的温久。
温久盯着斑驳的地砖,一言不发。
她的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将周沉的问题原封不动地弹回来。
周沉深吸一口气,转向窗口,“一张去海城的。”
拿到票后,他拽着温久的手腕,走到车站外的小卖部,买了两个面包,一瓶水和一包饼干,塞进塑料袋递给她。
接着又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一并塞进温久手中。
“我只能帮到这里。”他说,“车四十分钟后到,别错过。”
“……”温久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又什么都没说。
她低头,将塑料袋攥得簌簌作响。
阳光照在她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周沉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向机车。
发动机轰鸣声再次响起,温久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黑色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公路拐角。
车站的长椅油漆剥落,温久坐下时感觉有木刺勾住了她的裤脚。她打开塑料袋,发现除了食物之外,还有一张折叠的纸条,展开之后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笔记凌厉得像刀刻般。
温久将纸条重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
远处,一辆破旧的长途客车正扬起尘土,缓缓驶来……
——
周沉回到海边小屋,推开门的一瞬间,海风卷着咸腥味跟他一起灌进屋内。
老K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餐桌旁,见他独自回来,立刻伸长了脖子往他身后张望。
“人呢?”老K站起身,绕过周沉往门外看。
“走了。”周沉知道他说的是谁。
脱下皮夹克随手扔在椅背上,又从抽屉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叼在唇间。
老K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失落,举起手里的纸袋晃了晃,“我特意去市场买的,看她穿你那破运动服,跟套麻袋似的。”
周沉点燃香烟,眯着眼透过烟雾打量那个印着“大卖场”的纸袋,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你还会给女人买衣服?”
“老板娘帮忙选的。”老K挠挠头,把纸袋放在桌上,“她自己要走的?你没拦一下?”
周沉吸一口烟,任由尼古丁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
他没回答老K的问题,只是看向窗外,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海面,眸色深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K还想再问,兜里的手机铃声忽然炸响。
周沉夹烟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角余光扫向老K。
他给温久留了张纸条……
他不用手机,也没有电话号码,所以那号码是老K的。
他是怕她遇到危险,所以留的。
可现在,他又有点后悔给她留纸条了。
好不容易把人送走……
“喂?”老K接起电话,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整个人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妈的……在哪家医院?行,你安心在那躺着,我们马上过去!”
“奶奶的,老子今天不灭了他!”老K气势汹汹。
周沉已经掐灭了刚抽两口的烟,“出什么事?”
“阿泰被‘海蛇’的人砍了,现在在医院急救。书生去救人被扣下了,电话是海胆打来的,他也受伤了,在犄角旮旯躲着呢。”
周沉的眼神瞬间冷下来,像两把淬了冰的刀。他拉开抽屉取出两把车钥匙,扔了一把给老K:“你去医院看着阿泰。”
“那你呢?”
“我去捞书生。”周沉从床底拖出一个黑色金属箱,打开后从一排冷兵器里,选了一把锋利的短军刺。
“我陪你一块去,人多也好对付一点。”老K说。
“用不着。”周沉将短军刺别在后腰,“人多了反而影响我发挥。”
他顿了顿,“给海胆打电话,让他把定位发来。”
——
五分钟后,两辆车分别驶向不同方向。
周沉骑着重型机车穿梭在沿海公路上,海风呼啸着灌进他的领口,仪表盘指针不断右移,引擎咆哮如同他胸腔里燃烧的怒火。
临海镇一直不太平,因为地势原因,这里聚集的人比较乱。
“海蛇”是最近冒出来的走私团伙,一直想抢周沉他们控制的码头航线。上周周沉刚带人端了他们一个仓库,没想到报复来得这么快。
手机震动起来,是临走的时候,拿的老K的备用机。
周沉单手扶把,划开接听:“说。”
“沉哥,书生被关在老造船厂的3号仓库。”海胆的声音带着喘息,“他们至少有八个人,都带了家伙……阿泰……阿泰怎么样了?”
“老K去医院了。”周沉冷静回答,“你找个安全地方躲着,我处理好了过来接你。”
“沉哥……”海胆似乎想说什么,犹豫片刻,道:“你小心点。”
“嗯。”
海胆挂掉电话,额头的汗混着血丝滑到下巴。
他盯着面前正在用剪刀剪开绷带的温久,喉咙发紧,“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小时前,他被“海蛇”的手下一路追到车站,左臂的刀伤火辣辣地疼,身后追兵的叫骂声越来越近。就在他几乎绝望之际,一个纤细的声音忽然从售票处闪出,拽着他的衣领把他塞进了女厕所隔间。
“别出声。”
他认出这是今早在周沉那见过的女人,叫温久。
追兵的脚步声近在咫尺,温久让海胆藏在门后,故意将门打开一条缝,准备出去的时候,乍一看见冲进来的凶神恶煞的男人们,吓得失声尖叫。
“啊——”
别的隔间里还有其他女生,听到温久的尖叫,也都纷纷尖叫起来。
“闭嘴!”男人恶狠狠地瞪了温久一眼,“有没有看见一个受伤的男人跑进来?”
温久“惊慌失措”地摇头,“没……没有……这里是女厕所……”
或许是她的表演太逼真,或许是洗手间里女人太多,追兵不想惹麻烦,最终他们还是退出了洗手间。
等了一段时间,温久去外面药店买了止血药和绷带。
这会儿,正在给海胆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周沉送我来的。”她回答海胆的问题,手上动作不停,沾了酒精的棉球按在他手臂伤口上。
海胆倒抽一口冷气,肌肉绷紧,却没有躲开。
他知道,他这伤口如果不及时止血,他会血流而尽死亡。
“那你……没上车?”海胆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有点恍惚,她的模样看着弱不禁风,却不想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却出奇的镇定自若。甚至在面对“海蛇”那些手下的时候,还能演戏。
这跟她给人的形象,完全不相符。
“老大知道吗?”
温久摇头,“我本来也没打算走。”
对上海胆疑惑的眼神,她又补充一句:“主要是没地方去。周沉不肯收留我,他把我轰出来了。”
“……”海胆默了默,道:“你也不要怪沉哥,他是不想拖累你。”
“嗯?”温久对这句话不理解,“他能拖累我什么?我不拖累他,就算不错的了。”
海胆没有再说话。
窗外天色渐暗,最后一班客车早已离站。
海胆坐立不安,几次想要站起来,“不行!我得去找沉哥,‘海蛇’那群王八蛋阴得很……”
“坐下。”温久一把将他按回到马桶盖上,“你现在出去,万一他们有人在附近蹲着,不是自投罗网?”
“可是——”
“周沉既然一个人去,就说明他有把握。”温久打断他的话,声音出奇的冷静,带着一种莫名的安抚人的奇特效果,“你现在贸然行动,说不定会打乱他的计划,到时候就真的拖累他。”
“……”
这话海胆无法反驳。
他惊讶地发现,温久说起话来,身上竟有几分周沉的影子。
“不过在这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温久说,“你在这等着,锁好门。我出去看看情况。”
“不行!”海胆猛地抓住她手腕,“太危险了!你要是出什么事,沉哥会——”
“他不会。”温久看着他,语气平静,“放心吧,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这个世界充满危险,无论是在囚笼内,还是囚笼外,温久要面临的始终都只有一个问题——如何生存下去。
海胆愣住。
他松开手,看着这个谜一样的女人理了理衣领,将头发重新扎紧,然后从厕所隔间门缝观察外面的情况。
“带上这个。”海胆将一把折叠刀塞进她手里,“按这里弹开。”
温久接过刀,在掌心转了一圈,动作有点生涩。
她点点头,悄无声息地推门出去。
厕所外,车站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惨白的灯亮着。
温久贴着墙根移动,像一只夜行的猫。
她先去了售票处,发现门窗紧闭,又摸到小卖部,同样关门落锁。
正当她犹豫下一步该怎么办时,远处传来机车引擎的轰鸣。
温久迅速躲到一根水泥柱后,看着一个黑影骑着机车飞速驶近。
车灯划破夜色,照亮了骑车人染血的衬衫,以及绷紧的下颌线。
是周沉。
但他看起来似乎不太妙。
机车一个急刹车停在车站广场,周沉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车身。